第3章 投石问深潭
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连带着她身后的一众仆妇，也都灰溜溜地退了出去，仿佛一场闹剧仓皇收场。
屋内，一时间只剩下顾清欢和长兄顾玄戈。
与顾云舟的外放不同，顾玄戈的性情更似父亲顾远山，沉凝如山，心思缜密。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那目光中没有探究，没有质疑，只有一种纯粹的、试图重新认识的审视。
“仙人托梦之说，父亲和二弟信了，府里下人也会信。”
顾玄戈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相。”
顾清欢的心微微一提。
她知道，这位大哥，绝不好糊弄。
“大哥……我不需要你的解释。”
顾玄戈却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为她挡住了窗外射入的些许凉风。
“我只需要知道，你所做的一切，是否会对你自己有损。
以及，你是否需要我做什么。”
他的话语简单首接，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支持。
他不在乎过程如何离奇，他只在乎结果，和他家人的安危。
这突如其来的暖意，让顾清欢紧绷的心弦悄然松动。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大哥放心，我无事。
只是祖母这里，还需要我亲自照看几日，不能出任何差错。”
“好。”
顾玄戈颔首，“清宁轩的一切，由你全权做主。
我会派我的亲卫守在院外，没有你的允许，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府中上下，若有任何人敢阳奉阴违，你首接告诉我。”
他给了她最大的权限和最坚实的后盾。
顾清欢心中感激，郑重地应下：“多谢大哥。”
顾玄戈看着她沉静的面容，忽然又道：“清欢，你长大了。”
一句简单的话，却像是跨越了多年的隔阂，真正将她视作了可以并肩的家人。
此后的两日，清宁轩成了将军府内一处安静而神圣的所在。
顾清欢每日亲自为老太君清理伤口，更换敷料，并用鼻饲法喂食特制的流食。
她的每一个步骤都严谨得近乎苛刻，所有器具反复消毒，所有接触者严格净手，将“净化”二字贯彻到了极致。
府里的人，从最初的惊奇，到如今的敬畏，再无人敢质疑三小姐的任何决定。
第三日清晨，顾清欢在为老太君擦拭身体时，发现老太君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是苏醒的征兆。
顾清欢心中大喜，这意味着最危险的时期己经过去，祖母的身体正在逐步康复。
与此同时，顾云舟派出去寻找“乌头血”的人，也几乎跑遍了京城所有的药铺，却一无所获。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将军府各处下人之间流传开来。
人人都好奇，究竟是何等神药，能让二少爷如此兴师动众，却又遍寻不得。
这日下午，顾云舟一脸郁闷地回到了清宁轩。
“妹妹，你那味‘乌头血’，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我问遍了京城最大的几家药行，连宫里的御药房都托人打听了，都说闻所未闻。”
他一***坐在椅子上，灌了一大口茶，“那些老师傅还说，行医一辈子，就没听过名字这么古怪的药材。”
顾清欢正在配制新的外用药，闻言头也不抬，淡淡道：“找不到便算了，或许是缘分未到。”
“可是……”顾云舟有些不甘心，“你说这药对祖母后续调理很关键。
找不到，会不会有影响？”
“无妨，我还有别的法子替代，只是效果会慢一些。”
顾清欢安抚道。
她真正在意的，并非找到药，而是“寻找”这个过程所激起的涟漪。
她放下手中的药碾，抬眸看向顾云舟：“二哥，你派人去寻药时，府里可有什么人，对此事特别上心？”
顾云舟挠了挠头，努力回忆着：“特别上心？
好像……好像还真有。
府里采买药材的孙管事，昨日特地来找我，问得特别仔细。
他问我这‘乌头血’是何种形态，产自何地，有何功效。
我说我也不知，只说是仙人托梦的神药，他才讪讪地走了。”
顾清欢的眼眸倏然一亮。
孙管事。
她记得此人，是嫡母秦氏的远房亲戚，在府里负责采买有些年头了。
为人看起来老实本分，平日里并不起眼。
一个负责采买的管事，对一味连御医都不知道的药材，表现出超出本分的关心，这本身就很可疑。
顾清欢继续问道：“他只问了这些？”
“嗯……我想想。”
顾云舟皱眉思索，“对了！
他还旁敲侧击地问，说这药听名字，是不是跟什么毒物有关，是不是用来以毒攻毒的。
我当时急着找药，也没多想，就随口应付过去了。”
以毒攻毒。
顾清欢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一连串极有规律的轻响。
孙管事精准地猜到了“毒”这个方向。
这绝不是巧合。
这说明，他知道祖母中的是什么毒，并且，他在担心自己所下的毒，是否被她察觉，甚至被她找到了破解之法。
那味虚构的“乌头血”，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惊动了水下的那条鱼。
“二哥，你帮我做一件事。”
顾清欢的声音压得极低，“不要惊动任何人，去查一下孙管事最近一个月的采买账目，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和药材、食材无关的，比如香料、摆件、甚至是花草之类的东西。
我要看最原始的单据。”
顾云舟虽然不解其意，但他如今对这个妹妹己是无条件信任。
他重重点头：“好，这事交给我。”
当晚，顾云舟便将一叠厚厚的账册，悄悄送到了顾清欢的房里。
烛光下，顾清欢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孙管事做的账很漂亮，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毫无破绽。
吃的、穿的、用的，皆是符合将军府规制的上好货色。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熟悉的条目：云锦、蜀绣、官窑瓷器、东海珍珠……突然，她的手指停在了一张单据上。
那是一张从西域商人手中采买香料的单据，上面列着沉香、檀香、龙涎香等数种名贵香料。
而在这些香料的末尾，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名字——“红衣天女”。
这个名字，听起来风雅别致，像是一种名贵的花卉或是熏香。
但在顾清欢的脑海里，属于现代医学的知识库被瞬间激活。
红衣天女，是西域一种极为罕见的夹竹桃变种。
其花朵艳丽，但整株植物都含有剧毒，尤其是其汁液，经过特殊提炼后，会形成一种无色无味的毒素。
这种毒素能破坏血液中的凝血因子，使伤口血流不止，与老太君的症状完全吻合。
而那淬在瓷片上的、带着淡淡腥甜气味的，正是这种“红衣天女”的汁液。
为了掩盖这股气味，下毒者很可能将其混入了某种气味芬芳的载体之中。
顾清欢的目光，落在了单据上与“红衣天女”写在一起的另一项采买物品上——一瓶产自波斯的“蔷薇精油”。
蔷薇精油，香气馥郁，正是最好的掩饰。
孙管事，他不仅买了毒，还买了用来掩盖毒物气味的东西。
铁证如山。
顾清欢缓缓合上账册，眸光冷冽如冰。
她现在可以确定，孙管事就是那个执行者。
但她不相信，一个区区的采买管事，有胆子、有动机去谋害将军府的老太君。
他的背后，一定还有人。
而那个人，十有***，就是将他安***府的嫡母，秦氏。
只是，秦氏为何要这么做？
老太君在世，对她这个当家主母并无妨碍，甚至是一种庇护。
她为何要冒着动摇整个将军府根基的风险，行此毒计？
这背后，一定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顾清欢吹熄了蜡烛，任由自己隐入黑暗之中。
她知道，她不能首接拿着账本去指证。
一来孙管事可以辩称自己不知“红衣天女”有毒；二来，这会立刻打草惊蛇，让幕后主使隐藏得更深。
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孙管事自己露出马脚，并牵出背后之人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很快就要来了。
因为，老太君就快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