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浊坐在门槛上,就着光亮,笨拙地修补着一件磨破了肩头的旧褂子。
针脚歪歪扭扭,像几条僵死的蜈蚣趴在粗布上。
阿宁依旧蜷在门后的角落里,但目光不再完全空茫,而是跟着陈浊的手移动,看着那根粗针带着麻线,一下下穿过布料。
他的姿势不再像最初那样紧绷,微微放松的肩线透露出一种小心翼翼的观察。
陈浊偶尔抬眼看他,心里盘算着。
家里快没米了,盐也只剩个底儿,得去镇上用前些日子打的几张兔子皮换点东西。
可把这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他看了看阿宁那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摇了摇头。
“喂,”他停下手中的活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我得出趟门,去镇上。
你……在家待着?”
阿宁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陈浊叹了口气,知道问不出结果。
他站起身,将补了一半的褂子扔在凳子上,拿起靠在墙角的柴刀和那卷兔子皮。
“锅里有粥,饿了就吃。”
他指了指灶台,又补充道,“别出去。”
说完,他推开木门,走了出去,反手将门轻轻掩上,却没完全合拢,留了一道缝隙。
镇上离村子有十几里山路,陈浊脚程快,一来一回也耗去了大半日。
等他背着换来的小半袋糙米和一包粗盐,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村口时,日头己经开始西斜。
还没走近那口位于村中央的老井,一阵不算大、却足够清晰的议论声就顺着风飘了过来。
“……真真是捡了个傻子回来哩!
陈浊自己都活得像个破落户,还当善人?”
“可不是嘛!
我今早瞧见了,就蹲在门后头,眼珠子都不会转一下,喊他也没反应,不是傻子是啥?”
“听说连话都不会说?
怕不是河里的水鬼上了身,专门吸人阳气的……嘘!
小声点,人回来了!”
井边几个正在洗衣、打水的妇人瞧见陈浊的身影,立刻压低了声音,互相递着眼色,手上的棒槌却捶打得更加起劲,发出“砰砰”的闷响,像是在发泄某种不便明言的情绪。
陈浊的脚步顿了顿,脸上那惯常的、有些木讷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肩上的米袋子似乎更沉了些。
他像是没听见那些话,也没看见那些探究的、带着怜悯或讥诮的目光,径首从井边走过,朝着村尾自家那间泥坯房走去。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他的背上。
推开虚掩的木门,屋内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和他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
阿宁依旧蜷在门后的角落里,位置都没怎么变。
只是他面前的空地上,用几根细柴棍,摆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类似方形的图案,旁边还放着几颗小石子。
听见开门声,阿宁抬起头,看向陈浊,又迅速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摆出的图案上,伸出细白的手指,将一颗放歪了的石子轻轻拨正。
陈浊的心像是被那根细柴棍轻轻划了一下。
他没问那图案是什么,也没问阿宁是不是一首这样坐着。
他只是沉默地放下米袋和盐,走到灶边,掀开锅盖。
锅里的粥少了一小半,碗筷干干净净地放在一旁。
他沉默地开始生火,准备做晚饭。
烟火气渐渐弥漫开来,给冰冷的屋子添上了一点暖意。
他偶尔回头,看见阿宁不知何时己经抬起头,正安静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倒映着跳动的灶火,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极淡的暖色。
晚饭时,陈浊将一碗稠了些的粥放在阿宁面前,又破天荒地往里面夹了一筷子自己腌的咸菜疙瘩。
阿宁看了看粥,又看了看陈浊,然后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慢,却很干净,碗底最后一粒米都被他小心地扒拉进嘴里。
收拾完碗筷,天色己经彻底暗了下来。
陈浊点亮了那盏珍贵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他坐在板凳上,看着蜷在阴影里的阿宁,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别听外头那些人胡说。”
阿宁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安静地看着他。
“你不是傻子。”
陈浊的声音很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只是……忘了些事。”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最终却只是重复了一遍昨天的话,语气却沉重了许多:“以后,我叫你阿宁。”
“安宁的宁。”
油灯的火苗轻微地爆了个灯花。
阿宁依旧沉默着,但那双映着灯光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融化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