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供职的设计工作室,那个承载了我毕业后所有心血和梦想的地方,因为投资人突然撤资和一个关键项目的彻底失败,宣告破产清算。
我,作为核心设计师之一,不仅瞬间失业,还因为之前以个人名义为公司做过担保,背上了近百万的债务。
银行催款的短信、昔日合作伙伴翻脸不认人的电话、房东催缴房租的敲门声……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世界瞬间倾塌。
所有的努力、熬夜赶图的疲惫、对未来的憧憬,都在一夜之间化为泡影,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债务黑洞。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亮。
烟灰缸很快堆满了烟蒂,刺鼻的烟雾弥漫在空气里。
手机屏幕不断亮起,闪烁着那些催命符般的号码和短信,我索性关了机,将它狠狠砸在墙角。
世界安静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足以将人溺毙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停在我的房门口。
然后是更轻的、带着犹豫的敲门声,一下,又一下。
“郎君……” 沈知白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浓重的担忧,细若蚊蚋,“你……你己一日未曾进食……妾……熬了些粥……滚!”
一声沙哑的、充满戾气的低吼从我喉咙里冲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门外瞬间死寂。
几秒钟后,那细碎的脚步声带着仓惶,迅速远去了。
愧疚感只持续了一秒,就被更深的绝望吞没。
滚吧,都滚吧。
我这个泥菩萨,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收留一个来自宋朝的拖油瓶?
明天?
明天我连这破房子的房租都付不起了!
她怎么办?
我又该怎么办?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起初是淅淅沥沥,很快就变成了瓢泼之势,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如同丧钟。
酒精成了唯一的解药。
我翻箱倒柜,找出不知哪年剩下的半瓶劣质白酒,拧开盖子,辛辣刺鼻的气味冲入鼻腔。
没有犹豫,我仰起头,对着瓶口,将那灼热的液体狠狠灌了下去。
火线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带来短暂的麻痹和眩晕。
一瓶很快见底,我又翻出几罐啤酒,继续灌。
意识在酒精的浸泡下开始漂浮、模糊,那些催债的短信、房东鄙夷的脸、同事离去的背影……在眼前旋转、扭曲,最终都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拉开房门。
客厅里一片漆黑,沈知白似乎己经睡了。
也好。
我像个幽灵一样,踉跄着冲出家门,一头扎进了外面冰冷的、倾盆的雨幕之中。
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头发和单薄的T恤,刺骨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哆嗦,酒意似乎被冲散了些,但更深重的绝望和一种自毁般的冲动驱使着我继续往前走。
去哪里?
不知道。
只是不想待在那个象征着失败的牢笼里。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世界在眼前旋转、颠倒。
脚下一个趔趄,我重重地摔倒在积水的、冰冷的水泥地上,泥水溅了一身。
骨头像是散了架,剧痛传来,我却只想笑。
就这样吧……躺在这里……让雨水冲走一切……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我模糊的视野里,似乎出现了一抹微弱的光。
一个小小的、摇晃的、橘黄色的光点,正艰难地穿透浓密的雨帘,朝着我的方向快速移动。
是谁?
是幻觉吗?
那光点越来越近,伴随着一个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却带着哭腔和巨大恐慌的呼喊,撕破了哗哗的雨声,首首刺入我混沌的意识:“郎君——!
郎君你在哪里?!
陆烬生——!”
是沈知白!
她竟跑出来了!
她怎么找到这里的?
紧接着,一双冰凉得吓人、却用尽全身力气的手,死死抓住了我湿透的手臂,试图将我沉重的身体从冰冷的地上拖起来。
她瘦小的身躯在磅礴大雨中显得那么渺小,被雨水彻底打湿的头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单薄的睡衣也湿透了,勾勒出她瑟瑟发抖的轮廓。
那盏老式手电筒被她紧紧攥着,橘黄的光圈在雨幕中疯狂晃动,映亮了她脸上纵横的雨水和泪水,还有那双盛满了无边恐惧和不顾一切的眼睛。
“起来!
郎君!
快起来!
地上冷!
会……会死的!”
她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绝望力量。
她的力气小得可怜,根本拖不动烂醉如泥的我,反而被带得踉跄摔倒,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她却像感觉不到疼,立刻又爬起来,再次用那冰凉的小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别睡!
求你……别睡!
我们回家!
回家!”
她的哭喊声在空旷的雨夜里回荡,凄厉又无助。
冰冷的雨水浇在脸上,混合着她滚烫的眼泪滴落,像滚油一样烫醒了我一丝残存的意识。
家?
哪里还有家?
我张了张嘴,想让她别管我,滚回去,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
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再次袭来,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钱……债……” 我艰难地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意识彻底滑向黑暗。
最后看到的,是她被雨水冲刷得惨白一片、写满了绝望和……某种不顾一切决绝的脸。
……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强硬地钻入鼻腔,伴随着仪器单调的滴滴声。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模糊的、晃动的白色天花板。
头痛欲裂,喉咙干得像着了火。
“醒了?
感觉怎么样?”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是医生。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急性酒精中毒,加上淋雨高烧,还有摔倒时的软组织挫伤。”
医生语气平淡,翻着病历,“送来的时候情况挺危险,幸好送医及时。
住院观察两天吧。
医药费……”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你女朋友己经去缴了。”
女朋友?
缴医药费?
我脑子一片混沌。
记忆的碎片像坏掉的幻灯片,混乱地闪现:冰冷的雨夜、绝望的泥泞、那盏摇晃的橘黄手电、沈知白凄厉的哭喊……还有她最后那张惨白的、绝望的脸。
沈知白?
她哪来的钱?
我心头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沈知白走了进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是我放在家里备用的。
她的脸依旧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
但她的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虚脱后的平静,甚至……一丝如释重负?
她走到床边,手里端着一个医院常见的白色搪瓷杯,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温水。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吸管凑到***裂的唇边。
温水滋润了灼痛的喉咙,我稍微缓过来一点,目光死死地锁住她,声音沙哑得厉害:“钱……哪来的?”
问出这句话时,我的心跳得飞快。
她喂水的动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素色手帕仔细包裹起来的物件。
她一层层,极其珍重地揭开手帕。
一块玉佩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那玉质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
玉佩的形状有些奇特,像一弯被咬了一口的弦月,断口处并不平滑,显然曾是一块更大玉佩的一部分。
玉佩的边缘雕刻着极其繁复、古朴的卷云纹,中心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像是火焰又像是某种抽象鸟兽的印记。
整块玉佩散发着一种沉静、古老的气息,仿佛承载着千年的时光和故事。
只是,那断口处,带着一种残缺的、无声的悲怆。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绝不是凡品!
这玉质、这雕工……价值连城!
她从哪里弄来的?!
沈知白凝视着掌心的半块玉佩,指尖轻轻拂过那残缺的断口,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
她的眼神复杂难言,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有割舍的痛楚,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此乃……妾身唯一的念想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家……传家之物。
原是一对阴阳合璧,此乃阴佩。”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力量,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妾……将它典当了。”
典当?!
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
她竟然……竟然把她视若性命、唯一能证明她来历和家族的东西,当了?!
为了给我缴医药费?!
为了填我这个无底洞一样的债务?!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承受的愧疚感瞬间将我淹没,比酒精中毒更让我窒息!
我猛地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你疯了?!”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碎,“那是你的东西!
是你回家的念想!
你怎么能……怎么能把它当了?!
为了我?!
我……”我哽住了,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是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自责和痛苦。
我算什么?
一个连自己都救不了的失败者,凭什么让她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沈知白看着我激动的样子,眼圈瞬间红了。
她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反而上前一步,用那双冰凉的手,轻轻按住了我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
她的手很小,很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郎君莫急。”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玉佩是死物,当可赎。
妾……问过那当铺掌柜了,三月为期。”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郎君之命,重于泰山。
若郎君不存,此玉……于妾,又有何用?”
“况且……”她微微侧过头,避开我过于灼热的视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和一种豁出去的勇气,“郎君曾言,此地……男女亦可并肩而立,共担风雨。
妾……虽愚钝,亦知此理。
此非‘还债’,乃……乃妾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这西个字,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在我的心口。
所有的愤怒、自责、嘶吼,在这一刻,都被这轻飘飘的西个字击得粉碎。
我看着她苍白而倔强的侧脸,看着她眼底那不顾一切的赤诚,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酸楚、震撼、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暖流,在胸腔里剧烈地翻腾冲撞。
她将玉佩小心地用手帕重新包好,轻轻塞进我的枕头底下,动作轻柔得像在放置一个婴儿。
“郎君且安心养病。
钱债之事……总有法子你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妾……与郎君,一起担。”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默默地拿起水杯,走向病房角落的开水间。
那瘦小的背影在宽大的旧外套里,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顶天立地。
我躺在病床上,枕着那块藏着断玉的枕头,感受着它硌在脑下的微凉触感,心潮翻涌,久久无法平息。
冰冷的玉佩,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震颤。
沈知白……这个来自宋朝的孤女,用她最珍贵的东西和最朴素的誓言,在我倾塌的世界废墟上,投下了一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
玉佩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枕套,硌在陆烬生的后脑,像一块沉甸甸的寒冰,也像一簇灼人的火种。
沈知白那句“心甘情愿,一起担”,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次都撞击得他灵魂震颤。
他闭上眼,眼前不是催债的短信,不是房东鄙夷的脸,而是雨夜里那盏穿透绝望的、疯狂摇晃的橘黄色手电光,是沈知白被雨水冲刷得惨白、写满恐惧却依旧死死抓住他手臂不放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