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胡同口残雪未尽,脚下的青石板打出了人们困顿生活的回响。
在景阳坊西面的一处小巷,半旧蓝棉袍的林观海正与早市炊烟抢生意。
他一手提着破旧书箱,一手攥着温吞的馒头,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宛如一尾混迹浅滩的滑稽鲇鱼。
“林先生,昨儿里大明报官坊那头出了抢案,可瞧见了?”
浣衣婆孙大娘挺着微胖的身子,揪着一坛没开封的桂花酒,用诉苦和打趣的混合语调递上寒暄。
“您要是再不考上举人,夜夜讲故事可有人听呢?”
林观海毫不见外,单手抖开袍角,踱至铺门石阶上:“少安毋躁,大娘。
这年头什么最金贵?
不是功名,不是银钱,是我林某一张嘴!”
他话音才落,旁边卖豆汁的老吴刷地插话:“靠嘴吃饭,迟早饿死!
读书人混成这样,也算奇观。”
一众街坊笑作一团。
林观海微微拱手,假作稽首,目光逡巡间己悄悄把老吴摊位上的两个焦圈揣进了袖袍里,动作快得连孙大娘都没察觉。
他一路穿巷过坊,走到棋摊边坐下。
西下嘈杂,棋子啪嗒作响。
正要落子,一只大手抢先把他的黑子打在了要塞之处。
林观海抬头一看,却是西坊胡同的痞汉杜成,身高力大,但没什么脑子。
“林秀才,今儿该还我鸡子钱了!”
杜成眨着铜铃眼,声音比市井的锣还响。
林观海笑盈盈地搭话:“成爷的鸡子我吃得值,那叫‘才换金蛋’。
昨夜我诗兴大发,写了首‘鸡鸣富贵’……不如拿钱给你,还是念诗给你?”
“你!
我没你这酸劲儿!”
杜成逮了他瘦肩一把。
林观海眼珠一转:“且慢且慢,这儿当街动手,官府若来,成爷你不怕被锁去刑房?”
杜成愣了愣,旁边立时围了几层看热闹的市民。
林观海趁乱溜圆钻出人群,身影拐弯掠进东角巷,用力掸了掸灰墙,以为安然脱身,回头却见一只猫般灵巧的手从阴影里伸出,把他袖口一拉。
林观海正要出声,转身便对上一张秀气却冷峻的面孔。
来人一袭青布短衣,腰间刀影若隐若现,英气逼人,难辨男女。
对方手一推,林观海险些跌坐地上。
“巷道莫堵,赶着捉贼的人心急。”
声音淡淡,略带沙哑,却分明带着江湖的果决。
“好一个捉贼的!
小弟林观海,浪迹京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俊俏的捕头!”
林观海顺势装傻,拱手作揖,目光在对方眉宇间扫视。
只觉那人虽生得清秀,却杀气藏于眼底,远非常人能比。
对方目光微敛,冷冷一笑:“林观海?
久闻你靠嘴皮子混口饭吃,今儿却被鸡子钱纏身。
记住,有些债口舌无用。”
话音未落,西面巷口却忽传来一声叫喊,带着惊惶:“不好了,有人抢了督饷银票!”
林观海本想溜开,这两个字语入耳如雷。
督饷银票?
那可是朝廷的大案。
市井之人但凡鼻子灵一点都知道,此事连锦衣卫都插不得手。
青衣捕头却目色一寒,身形如鹞投林般掠出。
林观海脚下一动,眼珠一转。
混吃混喝虽是他的日常,但对于能近水楼台听点“朝廷密闻”,好在明日说书也能多赚些酒钱,他是绝对不肯错过。
于是他提着书箱,三步并作两步,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巷道两侧杂货摊撤得东倒西歪,凛冽北风穿巷而过,将二人身影拖成长线。
前方己经围拢不少人,有人指指点点,有人嚷嚷报官,也有人飞快地收拾摊子准备逃避麻烦。
那捕头一到案发处便闪身入圈,林观海则装作和气闲人,悄悄混入外围。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满头鲜血,正瘫坐地上,怀里的银票散落一地。
几个小贩七手八脚帮他擦汗,却谁也不敢捡。
捕头弯腰查验,动作利落得不像寻常衙役。
林观海站远处侧目打量,忽而面露疑色——这捕头手法极为熟稔,且腰带所束衣饰暗藏银线刺绣,绝非寻常官吏,难道与锦衣卫有关?
更为蹊跷的是,被劫男子身下压着一枚羊脂玉佩,分明是富贵人家之物。
林观海嗅到一线玄机,表面装得置身事外,耳朵却拼命捕捉着围观人群中的悄语。
“听说是巡抚衙门新上的的督饷银,每月才发一次,这可是大事啊。”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敢在锦衣卫眼皮底下抢银票!”
捕头己起身,面无表情,目光一轮在场众人身上巡过,却在林观海脸上一停。
林观海扬手点头,佯装憨笑,心里却在权衡是否扯一嗓子凑热闹——还没决定,腰间却猛地被拍了一下。
“喂,林先生,这案子你要不要插一脚?
别说明儿回去给你娘吹,你林观海今日是咱们京师的包公了!”
旁边一个浑厚嗓音插入,是卖糖葫芦的高二宝,也算林观海半个酒友。
“包公我做不得,河东狮吼倒还勉强。”
林观海顺势打了个哈哈,旋即正容低语,“不过案情蹊跷,忙乱之中莫要擦枪走火。”
高二宝要再说,却被捕头一眼瞪住。
他乖乖闭嘴,林观海却察觉捕头向他微不可察地点头示意。
他心头微动,意识到此人怕是有调动市井人心、暗查情由之意。
不一会儿,几个卫役奔至现场,把地上银票仔细拾拢,迅速封锁路口。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各自收拾摊子离场。
林观海正要跟着溜走,却听身后冷声一喝。
“林观海,留步。”
那捕头己然立在他身侧,眼神复杂:“你今日署为案旁闲人,却觉案中有异。
或有余见,不妨一叙?”
林观海一时进退两难,稍一沉吟,索性笑道:“说句心里话,若为正义,林某愿献微末薄力。
只是,到底姑娘家家,刀下得快意江湖,笔下却未必能挥舞正理。”
话音甫落,对方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随即一抹笑意爬上嘴角。
“敢问,先生何以知我非男儿?”
“锦衣光纹右斜缠,不便揽挽,否则刀光易出尚衣。
先生左撇,幼习家武,脚下步伐却藏有绣花鞋印。
——若我说错,那可真是鸡子换金蛋了。”
捕头轻咳一声,目光罕见地温和下来,“林先生倒也有两分眼力。
我姓赵,字乙初。
今日案情复杂,若你真愿帮忙,明日巳时,南市青石桥见。”
林观海挑眉一笑,轻声应下。
当晚,他在破蒲团上盘腿而坐,昏黄灯火下摊开账本,嘴角却止不住淌笑。
世道虽苦,局中人百般无奈,可只要还可凭一双眼、一张嘴,混得痛快自在,便算是值了。
窗外有夜风拂过,伴着京师旧巷的犬吠与远处隐约的铜锣声。
林观海低头,又咬了一口冷馒头。
明日南市青石桥,或许比他以往所有琐事都精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