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缇骑如同鬼魅,一人持刀警戒,另一人再次坠入那口散发着霉湿气的角井。
井口狭窄,光线难以透入,只能听到井下传来哗啦的水声,以及绳索摩擦井壁的细碎声响。
苏言站在井边,能感觉到周县令和赵虎等人投来的复杂目光。
有惊惧,有怀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他一个小小捕快,竟得了京城来的打更人青眼,这在他们看来,简首是走了狗屎运,也可能是催命符。
苏言没心思理会这些,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口幽深的井里。
前世出现场的本能让他对任何可能的尸源或物证发现点都保持着高度敏感。
这井,绝不仅仅是藏匿十几锭赃银那么简单。
井下水声停歇,片刻沉寂后,传来那名缇骑压抑着惊异的声音:“大人!
水下……有尸体!”
此言一出,井边众人皆是一震。
周县令“啊”了一声,几乎要晕厥过去,被赵虎手忙脚乱地扶住。
裴大人脸色不变,但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捞上来!”
井下的缇骑应了一声,接着是更响的水声和拖拽重物的摩擦声。
不多时,一具被井水泡得发白肿胀的尸体,被绳索捆缚着,艰难地拉出了井口,“砰”地一声摔在泥泞的地面上。
尸体是个中年男子,穿着县尉级别的官服,虽然被水泡得面目有些模糊,但周县令和赵虎等人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王……王县尉!”
周县令失声尖叫,彻底瘫软在地,裤裆处瞬间湿了一片,竟是吓得失禁了。
赵虎也是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苏言强忍着胃部的不适,上前一步,仔细观察。
尸体肿胀得很厉害,皮肤呈现一种惨白的皱褶状,口鼻处有少量的蕈样泡沫,这是典型的溺死特征。
死亡时间,根据肿胀程度和井水温度粗略估计,大概在六到八个时辰之前,也就是昨夜后半夜到今日凌晨之间。
“检查。”
裴大人言简意赅。
那名下井的缇骑抹了把脸上的水渍,禀报道:“大人,尸体是在井底乱石缝里发现的,被刻意用石块压着,若非仔细搜寻,很难发现。
井壁青苔有新鲜刮擦痕迹,应是尸体沉入时所致。”
裴大人蹲下身,不顾尸体的污秽,亲自翻看。
他捏开尸体的嘴巴看了看,又检查了手指和衣物。
苏言在一旁默默看着,注意到裴大人的动作虽然不如专业法医规范,但目的性极强,显然也精通此道。
“脖颈无勒痕,体表无明显外伤。”
裴大人站起身,眉头紧锁,“初步看,像是失足落井,或是……被人推入井中溺毙。”
这个结论,似乎合情合理。
王县尉可能是偷换税银的主谋之一,事情败露后,要么是畏罪投井,要么是被同伙灭口,弃尸井中。
但苏言总觉得哪里不对。
太顺理成章了。
刘老栓刚被灭口伪装自尽,这里就发现了失踪的王县尉的尸体,还恰好和部分赃银在一起?
这像是有人故意把线索摆在他们面前。
他目光再次扫过尸体,忽然定格在王县尉的靴子上。
那是官靴,靴底沾满了泥泞,但在靴筒靠近脚踝的位置,似乎缠绕着几根细小的、深褐色的丝状物。
苏言心中一动,也顾不得许多,上前指着那里道:“大人,请看这里。”
裴大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也注意到了那不起眼的异物。
他示意了一下,一名缇骑立刻用小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根丝状物取了下来,放在一块干净的白布上。
那是一些干燥的、像是枯草或者……某种植物纤维的东西,颜色深褐,与井底的青苔和水渍截然不同。
“这是何物?”
裴大人看向苏言。
苏言凑近仔细辨认,又抬头看了看西周。
后院荒草丛生,但多是些常见的杂草,与这纤维形态不太一样。
他摇了摇头:“小人眼拙,认不出。
但这东西干燥,颜色深,不像是井底或这后院常见的之物。
或许……是王县尉遇害前,从别处带来的?”
裴大人盯着那几根纤维,沉吟不语。
王县尉的尸体和部分赃银的出现,看似让案子有了突破,实则引入了更多的迷雾。
刘老栓指甲缝里的暗红碎屑,王县尉靴子上的陌生纤维,还有那十万两白银主体究竟去了哪里?
这背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故意留下些似是而非的线索。
“封锁此地,将王县尉尸体单独存放,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裴大人再次下令,声音冷冽,“周县令。”
瘫软在地的周县令一个激灵,连滚爬爬地跪好:“下……下官在!”
“立刻清查王县尉近日行踪,接触过哪些人,有无异常举动。
还有,昨夜看守税银的所有人员名单、岗位记录,全部呈报上来,不得有丝毫遗漏!”
“是!
是!
下官立刻去办!
立刻去办!”
周县令如蒙大赦,连声应诺,在赵虎的搀扶下,狼狈不堪地退下去安排了。
裴大人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苏言,那目光深邃,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苏言,”他缓缓开口,“你今日表现,出乎本官意料。
一个小小的县衙捕快,竟有如此观察力。”
苏言心头一紧,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躬身道:“大人谬赞,小人只是……只是侥幸,家父生前常教导,凡事需多看、细想。”
“多看,细想……”裴大人重复了一遍,不置可否,“那你现在,细想之后,对此案有何看法?”
苏言沉默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谨慎地开口:“回大人,小人觉得,此案……水很深。
刘老栓被杀,王县尉身死,赃银部分现身,都像是有人故意为之,意在引导我等视线。
十万两官银,目标巨大,绝非一两人能够轻易运走隐匿。
背后必然有一个严密的组织,而且……可能在官府内部,有他们的眼线,甚至……地位不低。”
他说到最后,声音压得很低。
这己经是极其大胆的猜测了,指控同僚,尤其是在没有任何实证的情况下,是官场大忌。
裴大人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微微闪动了一下。
他盯着苏言,看了足有十几息的时间,首看得苏言后背发凉。
“你很聪明,”裴大人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平淡,“但有时候,太聪明未必是好事。
尤其是在你还没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
苏言心中一凛,连忙低头:“小人明白,小人谨记大人教诲。”
“明白就好。”
裴大人转过身,望向驿栈之外阴沉的天际,“从现在起,你暂时跟在我身边。
有些杂事,需要人手。”
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让苏言心中巨震。
跟在打更人身边?
这意味着他暂时脱离了临安县衙这个随时可能把他推出去顶罪的火坑,但也意味着,他彻底踏入了另一个更加凶险莫测的漩涡中心。
是福是祸,殊难预料。
但此刻,他别无选择。
“是,大人。”
苏言恭敬应道,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
裴大人不再多言,迈步朝驿栈外走去。
暗红色的斗篷在微风中拂动,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
苏言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地上王县尉那肿胀冰冷的尸体,又看了看那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角井,然后快步跟上了前方那道玄色身影。
他的捕快生涯,从这一刻起,己经彻底改变。
前路是荆棘密布,还是通天阶梯,唯有走下去,才能知道。
而第一步,就是在这位心思难测的打更人裴大人手下,活下去,并且……展现出自己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