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卯时,皇帝的手在盐里发抖
我跪在月亮门下,脊背挺得比盐包还硬。
夜盲让我辨不出天色是墨黑还是藏青,却能清晰地数着自己的心跳——七声一顿,精准得像算珠落在铜盘上。
左耳上的裂珠耳坠隐隐发烫,那不是体温,而是内里那枚卷曲的“足金”质单,正透过珍珠母贝的裂隙,灼烧着我的皮肉。
石板路的寒意渗入膝盖,晨雾湿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灯笼的光晕由远及近。
当那光影即将掠过身侧时,我朗声开口,声音散在晨雾里:“大人,借你笔,记一笔烂账。”
灯笼倏地停在我鼻尖前寸许。
火光跳跃,映出史官琉璃镜片后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手中那支狼毫,笔尖饱蘸墨汁,却因赶路沾了夜露,凝而不滴,像一柄未出鞘的暗刃。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咸涩。
身旁的盐包,部分外覆的稻草己被燎得焦黑,余温未散,内里的盐晶受热,不时发出细微的“噼啪”爆裂声,如同紧绷的算珠骤然断线。
我的指尖紧捏着一小块凝固的火漆,烫得发疼,这痛楚却让我保持清醒。
我没有看他,抬手缓缓取下左耳的裂珠耳坠。
指尖微一用力,“咔哒”一声脆响,珠体裂开,一卷极薄、卷曲的金皮轻飘飘落在潮湿的青石板上。
上面那方鲜红的皇帝私印,在微光中刺眼如新绽的伤口。
“足金一钱,铜芯三两,利差三分,”我报数,声音平稳,恰好让史官听清,“以此法,乘天下税赋三万万贯,得皇家亏空两百一十万两。”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皇家盐票,外包假金,内芯私铸。”
史官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
笔尖上悬垂的那滴夜露,终于悄然坠落,在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宛如血滴。
第三通鼓点隆隆响起,内侍尖细的唱喏划破空气:“陛下驾到——”沉重的脚步声接近。
皇帝脸色青白,宽大袖袍中传来细小瓷瓶碰撞的“叮叮”声。
他的目光扫过我和史官,最终定格在地上那卷金皮,瞳孔骤缩。
他踉跄上前,竟不顾威仪,弯腰伸手便要去抢史官手中的笔。
枯瘦的指尖因激动剧烈颤抖,不慎触到散落的盐晶,沾上斑斑白灰。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笔杆的刹那,一道月白身影自一旁暗道悄无声息步出。
长公主萧清晏伸出素手,以宽大袖口轻轻压住了皇帝的手背,力道却不容抗拒。
“皇兄,”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磬,不高,却穿透躁动,“笔,不能抢。
史书工笔,当由天下兆民之心定夺,非一人可专。”
皇帝猛地抬头,眼中惊怒、羞惭与恐慌交织。
这一激动,袖中丹药瓶“叮”一声脆响滚落,瓶身碎裂,几颗金衣丹丸滚入盐晶,金白相映,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史官那支即将落下的笔尖。
史官深吸一口黎明前的寒气,伏下身,狼毫饱蘸浓墨,奋力挥笔于随身素帛。
墨迹在潮湿空气中略晕,随即凝固成铁画银钩的第一行字:**“德宗虚耗,盐票外包假金,铜芯私铸,计亏空国帑两百一十万两!”
**字字如凿。
我静静听着笔尖划过帛布的沙沙声。
待最后一句落定,才抬手,将裂开的珠体重新扣回左耳。
“咔哒。”
一声清响,如算珠归零。
晨雾渐散,天光微熹。
我望向失魂落魄的帝王,轻声道:“陛下,你的盛世,从这里开始,烂了个洞。”
帛书墨迹己干。
皇帝蹲在地上,颤抖着想拾起沾了盐渍的丹药。
——第三章·终——远处宫门方向,传来金吾卫整齐的踏步声。
其间,夹杂着一声极轻却极坚定的脆响——那是侍卫统领谢霜戟的银枪枪纂,轻轻磕在了地上。
仿佛在说:下一步,该让皇帝自己,去填这个洞了。
**第三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