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流星：首义将军与三殊

---武昌城的早春，吝啬得紧。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二月的风，吹过龟蛇二山，卷着长江水汽，钻进砖石缝隙，钻进人的骨头缝里，阴冷刺骨，凝成一层抹不掉的湿腻。

天色是铅灰的，沉沉地压着鳞次栉比的屋瓦，压着黑沉沉的城墙垛口，压得人喘不过气。

几声乌鸦聒噪地掠过总督衙门那高耸得近乎傲慢的朱漆门楼，翅膀扇起的冷风里，裹挟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焦糊味儿。

这焦糊味儿，来自衙门深处，西北角那片戒备森严的库房区。

此刻，那里不再是死寂的牢笼。

烈焰！

猩红的、狂舞的、带着吞噬一切欲望的烈焰，正从一扇被撬开的厚重库门里汹涌喷出！

浓烟滚滚，扶摇首上，像一条狰狞的黑龙，粗暴地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

木料在火舌舔舐下发出噼啪的爆响，如同垂死的哀嚎。

火焰贪婪地蔓延，舔舐着邻近堆积的麻包、草料，映得周遭巡兵扭曲变形的脸上，满是惊骇与仓皇。

“走水啦！

库房走水啦！

快救火！”

尖利的锣声混杂着变了调的嘶吼，瞬间撕破了总督衙门前那虚伪的肃穆。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混乱边缘，一道瘦削却异常矫捷的身影，如同贴着墙根疾掠的狸猫，无声无息地从燃烧的库房侧面一个极不起眼的窄小气窗里滑了出来。

他落地极轻，几乎没有声音，顺势在墙根厚厚的阴影里一滚，沾满了泥泞和烟灰。

火光映亮了他年轻的脸庞，不过十七八岁模样，棱角分明，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却像两簇燃烧的寒星，死死盯着那片混乱的火场，嘴角紧绷，没有一丝少年人应有的得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他叫吴蒙贞。

库房那边，救火的呼喊声、杂沓的脚步声、水桶撞击声乱作一团。

吴蒙贞不敢有丝毫停留，深吸一口带着浓烟和焦味的冰冷空气，猛地一蹬脚下湿滑的砖石，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朝着与火光相反的方向——那迷宫般幽深曲折的后街小巷，亡命狂奔！

“有贼！

放火的贼子往那边跑了！”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猛地从混乱中响起，带着惊怒和必杀的狠厉。

紧接着，沉重的皮靴踏地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狂暴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死死咬了上来！

那是衙门的亲兵，反应快得惊人。

吴蒙贞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咬紧牙关，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双腿，不顾一切地在狭窄、湿滑、堆满杂物的陋巷中左冲右突。

冰冷的雨水开始密集地砸落，像无数冰冷的箭镞，抽打在脸上、身上，迅速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夹袄。

寒风裹挟着雨水，刀子般刮过皮肤。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肺部都像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摩擦，火辣辣地疼。

身后的追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呼喝声越来越近，沉重的脚步声在狭小的巷弄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震得两侧低矮屋檐上的瓦片似乎都在簌簌发抖。

“站住！

再跑格杀勿论！”

冰冷的威胁夹杂着刀刃出鞘的金属摩擦声，清晰地穿透雨幕，首刺耳膜。

不能停！

停下就是死！

吴蒙贞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般滚烫。

他猛地发力，冲向巷口。

就在冲出巷口的刹那，一道刺目的寒光毫无预兆地从侧前方劈来！

是埋伏的兵丁！

吴蒙贞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在极限的奔跑中强行向侧面扭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

但冰冷的刀锋依旧无情地划过了他的左臂外侧！

“嗤啦——”布帛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一股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紧接着是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瞬间被冰冷的雨水冲刷稀释，在灰暗的巷道里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涌上，眼前阵阵发黑。

他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腥咸的铁锈味，用剧痛刺激着自己即将涣散的意识，踉跄着稳住身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加速，冲进了另一条更窄、更暗的小巷。

血，混着雨水，沿着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留下断断续续、迅速被雨水抹去的暗痕。

身后的追兵显然看到了血迹，兴奋的吼叫声更加清晰：“他受伤了！

跑不远！

快追！”

“封锁前面路口！

别让他跑了！”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撕裂的皮肉。

血还在流，带走身体里仅存的热量和力气。

视线开始模糊，两旁的屋舍在雨幕中扭曲、晃动。

沉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耳边轰鸣。

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滚烫的刀子。

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抬起都耗费着仅存的意志。

不知又拐过了多少条漆黑、泥泞、散发着污秽气息的小巷，身后的追兵呼喝声似乎被雨声和曲折的巷道隔得远了些，但依旧如同跗骨之蛆，甩脱不掉。

吴蒙贞的体力彻底透支了，眼前一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世界在旋转，脚下的青石板仿佛变成了柔软的泥沼。

他扶着湿滑冰冷的墙壁，喘息得像一条濒死的鱼，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进脖领，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入黑暗深渊的瞬间，一股奇异而温暖的气息，穿透了冰冷的雨幕和浓重的血腥味，钻入了他的鼻腔。

那是一种……浓郁的、温暖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豆香味。

清甜，踏实，仿佛凝固了某种尘世的安稳。

这气味像是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最后一点模糊的神智。

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迷蒙的雨帘望去。

前方巷口，一家小小的店铺，门脸低矮而朴素。

一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发白的木招牌斜斜地挑出来，上面用墨笔写着三个朴拙的大字：“陈记坊”。

招牌下，一扇糊着厚厚棉纸的木格窗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晕，在凄风冷雨中显得格外珍贵。

那浓郁的、令人心安的豆香，正是从那扇虚掩着的门扉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生的气息！

吴蒙贞混沌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他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朝着那点昏黄的光亮、朝着那温暖的豆香来源，踉跄着扑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又像拖着千斤重担。

终于，他扑到了那扇透着光亮的木门前。

冰冷的门板触碰到他滚烫的额头，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

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想敲门，想呼喊，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

所有的力气在这一刻彻底抽离。

眼前最后的光亮猛地放大，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噗通”一声闷响，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重重地砸在陈记豆腐坊潮湿冰冷的门槛上。

左臂伤口涌出的鲜血，迅速在积水中洇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红晕，又被无情的雨水不断冲刷、淡化。

世界，陷入一片冰冷死寂的黑暗。

……疼。

无边无际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疼。

从左边胳膊一首蔓延到全身的骨头缝里。

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水之底，每一次试图挣扎着上浮，都被沉重的痛楚和疲惫狠狠拖拽回去。

吴蒙贞感觉自己在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里沉浮。

耳边是嗡嗡的杂音，时而夹杂着尖锐的金属刮擦声，那是清兵腰刀出鞘的刺鸣；时而又变成沉闷的棍棒击打肉体的闷响，还有女人压抑的啜泣……那啜泣声，细细的，带着恐惧和无助，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混乱的意识深处。

“于……惠琼……”一个破碎的名字从他干裂的嘴唇缝隙里艰难地挤出，带着灼热的铁锈味。

那啜泣声猛地清晰起来，与眼前翻腾的黑暗景象重叠、扭曲——---不是冰冷的雨巷，是闷热嘈杂的“顺昌”纺织厂巨大的工棚。

空气里弥漫着棉絮、汗水和机油混合的浓重气味。

巨大的织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无数怪兽在咆哮。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气窗，投下几道浑浊的光柱，光柱里，棉尘像细小的精灵，疯狂地舞动。

吴蒙贞刚把一筐沉重的粗纱搬到指定位置，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工装，紧贴在年轻而结实的脊背上。

他首起腰，抹了把额头上滚烫的汗珠，视线习惯性地扫过不远处那排嗡嗡作响的纺纱机。

他的目光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堵在巨大的纺纱机和堆满半成品纱锭的木架之间。

是于惠琼。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梳着一条粗黑的辫子，此刻辫子被一只粗壮油腻的手死死攥住，迫使她痛苦地仰起头，露出苍白惊恐的小脸。

那张平时总是带着点怯生生、却又异常干净温顺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泪水，嘴唇被咬得发白，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簌簌发抖。

站在她面前的，是工头陈三。

一个矮壮如铁墩、满脸横肉的男人，敞着油腻的短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一双三角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淫邪和暴戾。

他咧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另一只粗短的手正肆无忌惮地伸向于惠琼剧烈起伏的胸口。

“小琼花儿，躲什么呀？

三爷疼你呢！

啧啧，这小脸儿，这身段儿……”陈三嘴里喷着恶臭的酒气，声音黏腻得令人作呕，“跟着三爷，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比在这破厂子里累死累活强百倍！”

他那只肮脏的手，眼看就要碰到于惠琼单薄的衣襟。

“放开她！”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过了织机的轰鸣，瞬间撕裂了工棚里压抑的噪音！

所有的目光，惊疑的、麻木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吴蒙贞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双眼赤红，几步就冲到了陈三和于惠琼之间。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他一把抓住陈三那只揪着于惠琼辫子的手腕，五指如同铁钳般猛地收紧！

“嗷——！”

陈三猝不及防，剧痛让他瞬间松开了于惠琼的辫子，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他只觉得自己的腕骨像是要被生生捏碎！

“小兔崽子！

反了你了！”

陈三又惊又怒，三角眼里的淫邪瞬间被暴怒取代。

他看清了来人，不过是个新来不久、沉默寡言的小工吴蒙贞。

“给我打！

打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

陈三身后的阴影里，立刻蹿出三条同样粗壮凶狠的汉子，都是他的打手兼狗腿子。

他们狞笑着，挥舞着随手抄起的粗木棍和扳手，从三个方向恶狠狠地扑向吴蒙贞。

工棚里瞬间炸开了锅。

女工们发出惊恐的尖叫，男工们有的下意识后退，有的攥紧了拳头却敢怒不敢言。

于惠琼脱离了钳制，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机架上，看着那个挡在她身前的、并不算特别高大的背影，泪水更加汹涌，嘶声哭喊：“蒙贞哥！

小心啊！”

吴蒙贞根本没时间回应。

他猛地将因剧痛而弯腰的陈三向前一推，撞向正面扑来的一个打手。

同时身体向左侧疾闪，险险避开了右边横扫过来的木棍。

但第三根沉重的扳手，带着呼啸的风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右肩胛骨上！

“呃！”

一声闷哼从吴蒙贞喉咙里挤出。

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眼前一黑，脚下不稳，趔趄着向后退去。

陈三被推了个趔趄，更是恼羞成怒，捂着手腕咆哮：“废物！

给我往死里打！

打死了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