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机械厂的警报器，响彻了整个黄昏。不是失火，也不是事故。是为了我女儿，芽芽。
周建军，那个对我亡夫发誓会把我们母女当亲人照料的男人，红着眼，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他手里攥着一根粗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捆着一个瘦小的孩子，
正要把她吊在三号车间废弃的大冰窖口上。“沈月华！你不管，我来替你管！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周建军你疯了！
下面是冰窟，会死人的！”他一把将我甩在地上，手臂的青筋虬结。“死人？
昨天白秀莲她家小草被芽芽推倒，差点被钢管砸死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你女儿小小年纪就这么恶毒，今天我就要让她知道什么叫怕！”他身后，
闻讯赶来的工友们指指点点，而那个刚来厂里投靠他的寡妇白秀莲，正躲在人群后，
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我看着那个被麻绳捆着，吓得浑身发抖的孩子，
头上的确戴着我早上给芽芽扎的红蝴蝶发卡。可那身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我认得，
是白秀莲女儿小草的。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心冷得像脚下的水泥地。
“行，周厂长，你管。”“只是别后悔。”01我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身后传来周建军错愕的低吼：“沈月华，你给我站住！你连你女儿都不要了？
”工友们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啧啧，这沈月华心也太狠了，孩子犯错是该教训，
但也不能不要啊。”“还不是仗着老江是英雄，周厂长拿她没办法。”“你看那白秀莲，
多可怜，孤儿寡母的，女儿还被欺负。”我脚步不停。你们懂什么？我的芽芽，我的命，
我怎么可能不要。但我更清楚，此刻跟周建军这头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犟牛硬碰硬，
只会让事情更糟。尤其是当白秀莲那朵“娇弱”的白莲花在旁边煽风点火时。我必须赌，
赌周建军在最后一刻，还存留着一丝理智。赌他能看清楚，他手里抓着的，到底是谁的孩子。
我直接走回了家属楼，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隔绝了所有的喧嚣。屋子里，
我的芽芽正坐在小板凳上，捧着一本连环画，安安静...静地看书。她听到关门声，
抬起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我，声音怯怯的。“妈妈，你回来啦。”“外面好吵，
是出什么事了吗？”我走过去，蹲下身，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刚才在外面，我每走一步，心都像被刀割一样。我怕我赌错，
怕周建军真的会失去理智。芽芽被我勒得有点难受，却还是乖乖地拍着我的背：“妈妈，
不怕，芽芽在。”我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芽芽，告诉妈妈，昨天在钢材堆那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芽芽的小脸皱成一团，有些委屈。“是小草姐姐自己要爬上去的，
她说她能像电视里的大侠一样飞。我让她下来，她不听，脚一滑就摔了，旁边的钢管滚下来，
我……我推了她一把，钢管才没砸到她。”“可是她就哭了，说我推她。”稚嫩的童声，
还原了事情的真相。和我猜的一模一样。白秀莲的女儿小草，从小体弱，人却野得很，
偏偏白秀莲总把她养成一朵温室里的花，见不得一点风雨。就在这时，
楼下传来一阵比刚才更嘈杂的骚动。紧接着，是白秀莲那标志性的，尖利又带着哭腔的喊声。
“我的小草！我的女儿啊！周大哥，你……你怎么能把小草吊上去！她有哮喘，她会死的啊！
”我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楼下，周建军像一尊石雕，僵在原地。他手里还抓着麻绳，
而被他拎在半空的孩子，因为惊吓过度，已经哭不出声，正剧烈地喘息着。
那个红色的蝴蝶发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终于看清了。那不是我的芽芽。
是他发誓要照顾一辈子的“恩人”的女儿，白秀莲的命根子，小草。02周建军的手，
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慌忙把小草放下来，白秀莲像疯了一样冲过去，
抱着女儿撕心裂肺地哭嚎，一边哭还一边捶打周建军。“周大哥，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啊！
那是小草，不是芽芽！你看错了啊！”她这话，看似在责备周建军，
实则句句都在往我身上泼脏水。言下之意，如果今天吊的是芽芽，那就是罪有应得。
周围的工友们也都傻眼了，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看热闹变成了尴尬和惊疑。“搞错了？
这……这叫什么事啊？”“我就说嘛，芽芽那孩子平时多乖啊，怎么会推人。
”“那白秀莲刚才哭哭啼啼地说得跟真的一样，原来是贼喊捉贼？”风向，瞬间就变了。
周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变得铁青。他像一头困兽，在众人的目光中无地自容。
他想抬头看看我家窗户的方向，却又不敢。我冷冷地放下窗帘。周建军，
你今天丢的不仅仅是面子，还有我对我亡夫江河最后的一点情分。江河牺牲前，拉着他的手，
说：“建军，我走了，月华和芽芽，就拜托你了。”周建军捶着胸口，吼着说：“哥，
你放心！嫂子就是我亲嫂子，芽芽就是我亲侄女！谁敢欺负她们，我周建军第一个不答应！
”言犹在耳。可他今天，就是那个欺负我们最狠的人。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我没开。
芽芽小声问：“妈妈，是周叔叔吗？”“不管他。”我给芽芽倒了杯麦乳精，“喝了，
早点睡。”敲门声停了，变成了周建军在门外压抑着的声音。“嫂子，开门，
我……我跟你解释。”“我不知道是小草，我以为……”我隔着门，
冷冷地回了一句：“周厂长，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是厂长，我是工人，你教训谁家的孩子，
是你的权力。”我刻意加重了“周厂长”三个字。从今往后，你只是厂长，
不再是我女儿的“周叔叔”。门外，彻底没了声音。我知道，我的话，
比任何巴掌都打得他疼。这一夜，芽芽睡得很沉，我却一夜无眠。
我摸着丈夫江河留下的那块半旧的手表，表盘的玻璃上有一道裂痕，是他牺牲时留下的。
这是我唯一的念想。我不能再依靠任何人了。从明天起，我沈月华，只能靠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刚送芽芽去厂办幼儿园，就被人事科的王干事叫住了。“月华啊，
周厂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王干事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和幸灾乐祸。
我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总会来。我走进厂长办公室，周建军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前，
高大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索。桌上，放着一份处理决定。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
眼睛里布满血丝，胡子拉碴，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他指了指桌上的文件，声音沙哑。
“嫂子，你看一下。”我拿起来，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关于白秀莲同志诬告陷害、扰乱工厂秩序的处理决定……将其调离轻松的文印室岗位，
前往三车间一线，以观后效。”这处理，不轻不重。但真正让我心寒的，
是周建军接下来说的话。“嫂子，秀莲她……她也是护女心切，一时糊涂。
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不容易，你就……高抬贵手，原谅她这一次吧。”03我捏着那张纸，
指尖泛白。“高抬贵手？”我气笑了，抬头直视着周建军。“周厂长，
你现在是以厂长的身份命令我，还是以我亡夫兄弟的身份，请求我？”周建军被我问得一噎，
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他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所有人都顺从他，
何曾被人这样顶撞过。我把那份处理决定轻轻放在桌上，推了回去。“如果，
昨天你吊上去的，真的是芽芽呢？”“如果，我没有及时回家，没有关上门，
而是像个泼妇一样跟你闹，跟你解释，你会信吗？”“如果，芽芽真的出了事，
你今天是不是也要拿一份这样的处理决定，来跟我说，让我高抬贵手？
”我一连三个“如果”，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周建军的心上。他的脸色，比纸还白。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扶住了桌沿，才勉强站稳。“我……”他艰涩地开口，
“我不会让芽芽出事的。”“你已经让她出事了！”我终于忍不住，声音拔高，
“你让她看到，她最信任的周叔叔，是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地要惩罚她！你让全厂的人都以为，
她是个会害人的坏孩子！”“周建军，你伤的不是她的身体，是她的心！”办公室里，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那……你要我怎么样？”“怎么样？”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往后，
我们母女的事，不劳周厂长费心。江河的抚恤金，够我们生活。我自己有手有脚，
能养活我的女儿。”“你对江河的承诺，到此为止。”“我们，两清了。”说完，
我转身就走，没再看他一眼。我知道，这几句话，对重情重义的周建军来说，无异于诛心。
可我必须这么做。不把他刺痛，他就永远不会清醒，
永远拎不清自己那泛滥的同情心和真正的责任。我刚走出办公楼，就迎面撞上了白秀莲。
她眼睛肿得像桃子，看到我，立刻挤出几滴眼泪，上来就要拉我的手。“月华姐，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你别怪周大哥，他也是为了我……”我侧身躲开，不想被她碰到。“白同志，
有事说事，别拉拉扯扯。”白秀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她吸了吸鼻子，
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月华姐，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三车间又脏又累，
我……我身体不好，小草又常年吃药，我真的不能去那里……”“求求你，跟周大哥说一声，
让他收回成命吧。只要你开口，他肯定听你的。”她这话说得，
好像周建军是为了我才罚她一样。真是好一朵盛世白莲。我看着她，忽然笑了。
“你想回文印室？”她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嗯嗯！”“行啊，”我慢悠悠地说，
“你去广播室，拿着大喇叭，把昨天你女儿怎么撒谎，你怎么诬陷我女儿的事情，
跟全厂职工，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说完了，我就去跟周厂长求情。”白秀莲的脸，
瞬间血色尽失。04“你……你这是要逼死我！”白秀莲的声音尖锐起来，眼里的柔弱褪去，
换上了怨毒。“逼你？”我冷笑，“昨天你们母女俩联手，差点逼死我女儿的时候，
你怎么不说？”“白秀莲，做人别太贪心。周建军看在远亲的面子上收留你，
给你安排了全厂最清闲的活，你不知足，还想算计到我头上。”“我告诉你，
我沈月华虽然没男人护着，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三车间，你去也得去，
不去也得去。再敢耍花样，就不是调岗这么简单了。”我丢下这几句话，绕过她，
径直走向我的工作岗位——总工办。我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女性技术员，
靠的是我实打实的本事。白秀莲在我身后，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付这种人，退让和同情只会让她得寸进尺，只有一次性把她打怕了，她才不敢再来招惹你。
这件事，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大家看我的眼神，也从同情变成了敬畏。
没人再敢在我背后嚼舌根，说我是靠着亡夫的面子才留在技术岗的。而白秀莲，
到底还是去了三车间。听说她第一天上班，就被机器的噪音吓哭了，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泡，
回去后抱着周建军的胳膊哭诉了一晚上。周建军终究是心软了。他没把白秀莲调回来，
却给她批了长假，让她在家“养身体”。还三天两头地往她家送米送面，嘘寒问暖。
厂里又有了新的流言。说周厂长怕是看上那个白寡妇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我听了，
只是一笑置之。他愿意当那个“冤大头”，随他去。我划清了界限，正好落得个清静。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和女儿身上。芽芽经过那次的事，变得比以前更懂事，
也更黏我。我知道，她心里留下了阴影，缺乏安全感。我每天都陪她看书，给她讲故事，
用我全部的爱去温暖她。周末，我带着她去市里的公园玩，
给她买了新裙子和她最爱吃的麦芽糖。看着她脸上重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值得。生活似乎在朝着平静的方向发展。直到一个月后，
厂里接到了一个来自德国的紧急订单。这批订单要求精度极高，
是我们厂从未挑战过的技术难题。如果能拿下，不仅能让厂子起死回生，
还能拿到一大笔外汇奖励。全厂的技术骨干，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
都没能攻克核心部件的研磨技术。眼看交货日期越来越近，周建军急得嘴上起了燎泡，
整个人都暴躁得像一头困兽。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
我想起了我丈夫江河留下的一本工作笔记。江河生前，是我们厂里技术最好的工程师。
他一直痴迷于研究各种高精尖技术，这本笔记里，
密密麻麻记录了他所有的奇思妙想和实验数据。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翻开了那本已经泛黄的笔记。在笔记的最后几页，
我竟然真的找到了关于超精密研磨的构想和初步的实验方案。虽然还不成熟，
但无疑指明了一个全新的方向。0ax我拿着笔记，犹豫了。如果我把这个方案交出去，
厂子得救了，周建军的厂长位置也坐稳了。可我凭什么要帮他？他伤害我和芽芽的账，
我还没跟他算。但转念一想，厂子是上千工人的饭碗，也是江河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不能因为个人的恩怨，置全厂的利益于不顾。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
我连夜整理了江河的遗稿，结合我自己的知识，完善了整个技术方案，第二天一早，
敲响了周建军办公室的门。他看到我，很意外，眼里的血丝比上次更重了。“嫂……沈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