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风也带着一种精心雕琢过的气息,裹着牡丹的甜腻和檀香的沉郁,
吹不进苏婉清的心里。她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琴弦,
那串本该流泻出清泉般音符的丝弦,此刻却一片死寂。“小姐,
”贴身丫鬟云雀的声音又轻又急,带着点压不住的怨气,“前头都传遍了!
说是圣上亲口下的旨,把您……把您指给了那位刚从边关回来的萧大将军!
” 云雀眼圈都红了,“那、那可是个出了名的煞神!听说光站着不说话,都能吓哭小孩儿!
满身的疤,还嗜酒如命,大字都不认得几个,这、这怎么能配得上您这京城第一才女?
”苏婉清的手指停在弦上。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绡纱,
在她素净的月白裙裾上投下朦胧的光影。她脸上没什么波澜,只那微微垂下的眼睫,
在细腻如瓷的肌肤上投下一小片深色,如同墨玉落入了初雪。“云雀,”她的声音温婉依旧,
像溪水流过卵石,“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她抬起眼,看向小几上那本摊开的棋谱,
棋子安静地躺在棋盘上,黑白分明,却又暗藏杀机。圣旨是棋手落下的第一子,而棋子,
从无选择的权利。父亲苏丞相那欲言又止的凝重神情,母亲背过身去压抑的抽泣,
都在无声地诉说这桩联姻背后牵扯的朝堂风云。武将萧家与文官清流之首苏家的捆绑,
是皇帝想要的平衡。她苏婉清,不过是这盘大棋里一枚纤巧却又至关重要的子。
只是……萧凛?那个名字在京城权贵圈里,是粗鄙、莽撞、血腥的代名词。
苏婉清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往下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弧度。也好。
金丝雀飞不出牢笼,但未必不能,啄疼养鸟人的手。三日后,大将军府张灯结彩,
红绸刺得人眼晕。喧嚣的鼓乐和宾客们粗豪的划拳声浪,一阵强似一阵地拍打着新房的门板。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汗味,还有烤肉的油腻香气,混合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粗粝感。
苏婉清端坐于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边。沉重的凤冠霞帔早已卸下,
只余一身剪裁精良的茜色嫁衣,衬得她肌肤胜雪,发髻纹丝不乱,
簪着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簪。她安静得像一幅挂在墙上的工笔仕女画,
与门外蒸腾的粗野格格不入。“砰!”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股蛮力撞开。
一股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的酒气,裹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着卷了进来。
空气瞬间变得浑浊。来人正是新郎官,镇国大将军萧凛。古铜色的脸庞此刻涨得通红,
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剑眉下那双本该锐利如鹰隼的星目,此刻被酒意熏得浑浊不清,
只勉强聚焦,目光扫过满屋子的喜庆陈设,最终落在床边端坐的苏婉清身上。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又被涌上的酒嗝打断。“呃……”他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
脚下虚浮,仿佛踩在棉花堆里,摇摇晃晃地朝床榻这边挪来。
半旧的玄色锦袍沾染着酒渍和不知名的油污,胸口微微敞开,露出一道狰狞蜿蜒的疤痕,
一直延伸到锁骨下方。他腰间那硕大的酒葫芦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仿佛奏着另一曲醉醺醺的乐章。“好、好个美人儿……”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笑容带着几分醉汉的痴傻和几分本能的野性欣赏。目光掠过苏婉清,似乎想靠近,
脚下却一个趔趄,猛地撞向窗边小几上摆放的一张七弦琴。“哐啷!咔嚓!
”琴体被他的膝盖狠狠顶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琴弦齐齐绷断,如同裂帛。
名贵的桐木琴身瞬间从中裂开,颓然砸在地上,扬起细微的尘灰。萧凛稳住身形,
低头看了看脚下四分五裂的琴,又抬头看向床上那依旧端坐、面色平静无波的女子。
不知是酒意还是那过分的平静激怒了他,他浓眉一拧,带着七分醉意三分烦躁,
抬脚直接踏在那碎裂的琴身上,发出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什么破木头玩意儿!
挡……挡老子睡觉的地儿!” 他嘀咕着,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边关口音,含糊不清。
随即,他脚步虚浮,目标明确地朝着那张堆满锦绣的大红婚床就扑了过去。
沉重的身躯带着浓烈的汗味和酒气轰然压下,压得床架都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他手脚并用,
胡乱拉扯着身上那件碍事的婚服,
“热……碍事……睡觉……”就在他沉重的身体带着浓烈的酒气几乎要压上那床锦被的瞬间,
一只素白纤细、骨节匀亭的手,稳稳地搭在了他的肩头。那力道很轻,
甚至带着丝绸般的柔滑触感,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韧性,
硬生生止住了他下扑的势头。萧凛混沌的脑子迟钝地转了一下,有些茫然地侧过头。
撞入眼帘的,是苏婉清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烛光跳跃,
在她精致得不似凡人的眉眼间投下温柔的阴影,睫羽长而密,像蝶翼轻颤。她的唇角,
甚至微微向上弯着,勾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婉得令人心尖发颤。可那双眼,
清凌凌的,如同初雪消融的冰湖深处,没有任何新婚的羞怯或惊惶,
只有一片从容的、带着冰雪寒意的平静。萧凛被这平静看得酒意似乎都醒了一分,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虚火腾地窜起。这女人,这眼神!比北狄王帐里最毒的蛇还让他不舒服!
“夫、夫君,” 苏婉清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玉珠滚落银盘,字字清晰,
穿透了房内浑浊的空气,“夜还未深,何必如此匆忙?
”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断弦裂木、如同美人折颈的古琴,
又落回萧凛那张布满不耐和醉意的脸上,笑意加深了些许,如同春水表面绽开的涟漪,
底下却是深不可测的寒流,“挡了夫君安寝,倒是妾身的疏忽。
”她那只搭在他肩头的手并未收回,反而巧妙地用了几分暗劲,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引导,
将萧凛庞大的身躯以一种半扶半拒的姿态,轻轻推向床榻外侧。萧凛猝不及防,
被她推得偏离了目标,重心不稳地踉跄几步,后背“咚”一声撞在床柱上。酒葫芦撞在柱上,
哐当一响,震得他脑仁嗡嗡的。他猛地抬头,剑眉几乎要倒竖起来,
浑浊的眼中爆出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和野兽般的凶光,狠狠瞪向苏婉清,
从牙缝里挤出低吼:“你……!”“夫君勿恼。”苏婉清神色不变,
仿佛没看到他那要吃人的眼神。她动作优雅地起身,绕过他,径直走到窗边的紫檀书案前。
案上备着笔墨纸砚,显然是预留给新嫁娘抄写经卷所用。她伸出纤纤玉指,
拈起一张上好的澄心堂宣纸,动作流畅地铺开,纸面光洁如雪。
她又拿起那方沾饱了浓墨的紫毫笔,笔尖悬在纸上,侧过头来,
对着依旧靠在床柱上、气息粗重、眼神不善的萧凛,展颜一笑。那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
美得惊心动魄,眼底却是一片清澈的算计。“夫君既觉这府中规矩陌生,扰了清净,
”她的声音温婉依旧,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不若……从今日起,咱们夫妻二人,
便约法三章,可好?” 她顿了顿,看着萧凛那张写满“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脸,笑意更深,
“也好让妾身这‘破木头’,寻个妥帖的方位安放,不致再挡了夫君的路。
”萧凛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灼热的酒气和一股无处发泄的憋闷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死死盯着那女人。约法三章?这女人脑子被琴弦勒过?他萧凛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时候,
这小娘皮还在绣花描字呢!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靴子踩在破碎的琴木上,
发出刺耳的破裂声,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约个屁!老子……”“夫君请看,
” 苏婉清恍若未闻他的咆哮,笔走龙蛇,一行清丽遒劲的小楷已然落在洁白的宣纸上。
她将那张纸轻轻拎起,转过身,从容地迎向萧凛喷火的目光,仿佛举起的不是一张纸,
而是一面无形的盾牌。宣纸被烛光照亮,墨迹未干,
三个大字的标题如斧凿刀刻:《夫德》萧凛剩下的话被这两个字硬生生噎回了喉咙里,
脸色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黑。他猛地抬起手,铁钳般的大手带着劲风,
眼看就要将那碍眼的纸张连同那碍眼的女人一起撕碎——“其一,戒酒。
”苏婉清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如同冰珠坠地,打断了他即将爆发的动作。她微微偏头,
目光扫过他腰间那个随着动作叮当作响的大酒葫芦,唇边那抹清浅的笑意里,
终于蒙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猎手的锋芒。“夫君一身煞气,需以清泉涤荡浊秽。
自今日起,滴酒不得沾唇。” 她语气从容地宣判,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法则。
那目光,如同冰针,精准地刺向他赖以生存的命门。“什么?!
” 萧凛的咆哮像是平地炸响的惊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酒?那是他杀敌的胆气,
是他舔血的慰藉!这女人竟敢……他目眦欲裂,额角青筋暴突如同虬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