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与会者的胸口。长方形的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那排过于明亮的筒灯,刺得人眼睛发疼。
沈未晞坐在最末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面前那份精心准备了整整三周的方案册子边缘,纸页已经被她手心的汗浸得微微发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快得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未晞,轮到你了。”
部门总监李姐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她已经叫了第二遍。
“啊?哦、哦好的!”
沈未晞猛地抬头,对上周围七八双眼睛的注视。那一瞬间,她感觉像是被聚光灯突然打中,无所遁形。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脸颊和耳根迅速烧了起来。她慌乱地站起身,膝弯却不小心撞到了桌腿,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几声压抑的轻笑从桌对面传来。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自己颤抖的手,翻开方案的第一页。那上面是她熬了几个通宵设计的梦境场景图——一座悬浮在云端的图书馆,阳光透过琉璃穹顶洒下,知识的精灵穿梭在书架之间。这是为国内一家顶尖教育科技公司设计的沉浸式学习体验项目,也是她入职两年来能接触到的最高规格的项目。
“各、各位领导,同事,大家下午好。”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今天我、我将为大家展示我们为‘新知未来’设计的‘云端学境’沉浸式、式学习方案…”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舌头不受控制,平时流畅的语句变得磕磕绊绊。越是紧张,就越是出错;越是出错,就越是紧张。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
“我们…呃…这个方案的核心理念是…是…”
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那个她演练过数十次,熟悉得如同呼吸一般的核心创意词,那个她自以为绝妙的概念,此刻像是被橡皮擦从脑海里彻底抹去了。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嗡嗡声。
时间一秒秒流逝,沉默在会议室里蔓延、发酵,变得尴尬而令人窒息。
她看到李姐皱起了眉头,手指在桌面上不耐地轻轻敲击。对面的产品经理低头掩饰了一个哈欠。坐在主位上的客户代表,一位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女性,原本期待的眼神逐渐冷却,转为疑惑,最后沉淀为毫不掩饰的失望。
那种眼神像一把冰锥,刺穿了沈未晞最后的防线。
“是…是‘无压启迪’…”她终于想起来了,但声音微弱得像蚊蚋,早已没有了任何说服力,“我们希望通过营造零压力的梦幻环境,激发、激发学习者的自发探索欲…”
接下来的十分钟,成了沈未晞职业生涯中最漫长的煎熬。她机械地念着PPT上的文字,却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阐释和延伸。精彩的创意在她的结巴和混乱中变得支离破碎、索然无味。她甚至不敢抬头再看一眼客户的表情。
当她终于吐出“谢谢大家”四个字时,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在她的皮肤上。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稀稀拉拉、出于礼貌的掌声,更像是为这场尴尬的酷刑敲响了结束的钟声。
“好的,谢谢未晞。”李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她快速接话,“王总,您看对这个方案有什么需要进一步了解的吗?”
那位被称为王总的客户代表轻轻笑了一下,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温度:“概念图很美。李总监,会后我们再单独聊聊后续吧。下一个部分是谁?”
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将她三周心血彻底否定。
沈未晞僵硬地坐下,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随手丢弃的失败品。会议还在继续,同事正在流畅地介绍项目的技术实现路径,不时引来客户的点头和提问。没有人再看她一眼。
她把自己缩进椅子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羞耻感和无力感。
又一次。
就像大学时代那次一样。
那次她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站在全校演讲比赛的决赛台上,却因为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而瞬间失语,在漫长的寂静和窃窃私语中狼狈逃下台。
那一刻的噩梦,似乎穿越了数年时光,再一次精准地攫住了她。
***
会议终于结束了。
客户带着礼貌而疏离的笑容与李姐握手告别,眼神再也没有扫过沈未晞的方向。同事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低声交谈着晚上去哪聚餐,自然地将她排除在外。
沈未晞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把那份被汗浸得有些皱巴的方案塞进文件夹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藏起刚才发生的失败。
“沈未晞,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李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有称呼她“未晞”,也没有任何昵称,只有冷冰冰的全名。
沈未晞心里咯噔一下,低低应了声:“好。”
总监办公室里,李姐在她身后关上门,阻隔了外面办公区投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她没有坐下,而是抱着手臂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
“未晞,你知道‘新知未来’这个客户对我们多重要吗?”李姐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巨大的压力。
“我知道,李姐对不起,我…”沈未晞站在办公桌前,像个等待审判的学生,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我看了你的初版方案,创意很好,真的很好。”李姐转过身,目光锐利,“所以我才会力排众议,把这个机会给你,而不是交给张哥他们。我以为你能扛得住。”
沈未晞的鼻子猛地一酸,低下了头。李姐的失望比责骂更让她难受。
“但你一上台,就完全变了个人。结巴,紧张,毫无自信!你甚至没能完整清晰地表达出你idea的十分之一!你让客户怎么看我们?觉得我们团队都是纸上谈兵的哑巴?”
“对不起,我真的准备了很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沈未晞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我一看到很多人看着我,我就…”
“职场不是你家,没人有义务包容你的‘不知道为什么’!”李姐打断她,语气加重,“未晞,你很有才华,但这行不缺有才华的人,缺的是能把才华展示出来的人!你继续这样,别说重大项目,连能不能留在公司都是问题。”
“我…我会改的,李姐,再给我一次机会…”沈未晞急切地抬头,眼里噙满了泪水。
李姐看着她这副模样,最终叹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下去吧。‘新知未来’的案子你先别跟了,我会让Amy接手。你手上的几个小项目,先做好。”
一句话,剥夺了她所有的努力。
“好…好的。”沈未晞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几乎是逃离了办公室。
***
回到自己的工位,格子间逼仄的空间暂时为她提供了最后一丝安全感。隔壁桌的Amy正拿着电话,语气甜腻地说着:“…放心吧李总监,‘新知未来’的资料我马上就看,肯定没问题…哎哟,还得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呢…”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沈未晞的耳朵里,像一根根细小的针。
她戴上耳机,隔绝了世界,把头埋得很低很低。电脑屏幕上,还打开着她为“云端学境”设计的概念图。那座辉煌灿烂的云端图书馆,此刻更像是对她无声的嘲讽。
你在梦里构建的世界再美好又有什么用?
你连在现实中清晰地介绍它都做不到。
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滴大滴地砸在数位板上。她赶紧擦掉,生怕被人看见。
她点开手机,屏幕上是妈妈昨天发来的消息:“晞晞,工作怎么样?最近和同事相处得好吗?钱够不够花?不够就跟妈妈说。”
她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颤抖了半天,最终只回了三个字:“都挺好。”
她怎么能告诉妈妈,她26岁了,却因为当众说话这件简单的小事,再一次搞砸了一切,可能连工作都快要保不住了。
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再次将她紧紧包裹。就像大学那次失败后,她一个人躲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感觉全世界都在欢笑,只有她被隔绝在透明的墙壁里,看得见一切,却无法参与,也无法被理解。
为什么别人都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对她来说却难如登天?
为什么她的大脑一感受到压力,就会背叛她?
下班时间到了,周围的同事说笑着陆续离开。没有人来叫她一起。她一直磨蹭到办公室里几乎空无一人,才慢慢地收拾东西,背上那个沉重的、仿佛装着她所有失败的双肩包,走进了电梯。
***
地铁像一条巨大的钢铁蜈蚣,在城市的肠道里轰鸣穿行。
沈未晞紧紧抓着扶手,挤在拥挤而冷漠的人群中间。周围是嘈杂的通话声、短视频外放声、孩子的哭闹声,每一种声音都让她神经紧绷。她尽量避免与任何人有视线接触,只是盯着车厢广告牌上闪烁的光斑。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似乎无意中朝她这边挤了一下,她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向后退缩,后背撞上了冰冷的车厢壁。男人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转开了头。
她为自己的过度反应感到更加难堪,只能把脸埋进围巾里,祈祷快点到站。
她租住的老式小区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也一直没人修。她摸着黑,一步一步爬上六楼,钥匙在寂静中发出哗啦的声响,格外刺耳。
打开门,一股清冷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
不到三十平米的单间,就是她在这个庞大城市唯一的容身之所。房间收拾得还算整洁,但依旧显得逼仄。窗外是对面楼同样规格的窗户,距离近得能看清别人家晚上吃什么菜。
她把背包随意丢在地上,自己也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凉的地面上。
寂静。
令人发疯的寂静。
白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客户失望的眼神、同事窃窃私语的嘴角、李姐严厉的话语、Amy那通得意的电话…
“啊——!”
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小兽般的呜咽。
绝望像是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到底该怎么办?
难道她这辈子就这样了?一次又一次地在关键时刻失败,永远只能躲在角落里,看着别人轻而易举地拿走本该属于她的机会和光芒?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选择“梦境设计师”这个职业,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一个连现实都应付不了的人,却整天沉浸在构建虚拟的梦境里,多么可笑。
眼泪无声地流了很久,直到眼睛干涩发痛。
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这个狭小的房间,最后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圆柱形设备上。
那是她上周鬼使神差下单的“玩具”——一台“心潜舱”。价格不菲,花掉了她将近半年的工资。当时只是被广告词打动,想着或许能在梦里找到一些设计灵感。
她从未想过,它可能会成为一根救命稻草。
她踉跄着爬起来,拿起那个比保温杯稍大一些的金属舱体。流线型的设计,触手冰凉,侧面只有一个简单的蓝色呼吸灯和一个小小的启动按钮。配套的是一顶看起来相当普通的黑色软帽式传感器。
简陋得让人怀疑它的效果。
她翻出包装盒,里面有一张简洁的说明书。翻开说明书第一页,一个醒目的二维码映入眼帘。她用手机扫描二维码,弹出一个网站,页面内容显示是一份用户协议,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看得人头晕目眩。
“…用户在此不可撤销地授权本公司收集、使用其匿名化处理后的梦境及生理数据,用于产品优化、算法训练及科学研究…”
“…用户知晓并同意,梦境体验存在个体差异…”
“…本公司对用户因使用本产品可能产生的任何心理或生理不适不承担法律责任…”
冗长的法律条文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她失去了仔细阅读的耐心,就像我们安装任何一个新软件时那样,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在“已阅读并同意”的选项上打了个勾。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思考,不去想隐私,不去想风险,不去想那半年的工资。
她只想逃离。
逃离这个让她一次又一次失败、让她无法呼吸的现实世界。
哪怕,只是逃进一个虚幻的梦里。
她按照说明戴好传感器软帽,躺到床上,将体验仪放在床头柜上,手指颤抖着,按下了那个唯一的启动按钮。
幽蓝色的呼吸灯亮起,如同暗夜中野兽的一只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
一阵极细微的嗡鸣声响起,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她闭上眼睛,等待着未知的降临。
黑暗中,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在她耳畔,或者说,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身份验证通过。”
“神经连接建立中…”
“连接成功。”
“祝您旅程愉快,‘织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