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时间在秘狱中仿佛凝固的琥珀,而记忆是其中唯一的活物。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也许几个时辰,也许几天。王云感到嘴唇上泛起一丝干燥的尘土气。
这不是秘狱的味道。这是……庄鸿四十二年,开春时节,他初入京都,站在吏部衙门外,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疾驰而过,扬尘扑面而来的味道。那尘土里,似乎还混杂着京城特有的、一种名为“机遇”的躁动气息。
记忆,就从这口混合着特权与惶恐的尘土,重新开始了。
二十四岁中举,放榜那日,他兴高采烈,第一件事便是修书,向远在周口的老师尹文报喜。 他以为,通往庙堂的路,将由自己一步步,凭借科场文章踏实丈量。
然而,命运的转向,有时比春风更快。
那封来自吏部的征辟文书,如同天外飞来的恩赏,落在了江西老家那间朴素的屋舍里。“征辟”——这两个字重于千钧,那是达官显贵子弟的“内部渠道”,怎会落在他一个江西举子头上?父母面面相觑,脸上不是喜悦,而是惶恐,是对未知恩典的本能畏惧。
他自己也困惑。他本心觉得,不必借此捷径。直到……那送信的小吏,或许是得了吩咐,或许是出于讨好,低声点醒了他:“王公子,好造化啊,这是京里张首辅,您的师兄,亲自保举的。”
师兄。张子策。
那位他从未谋面,却如雷贯耳,官居从二品文渊长、正一品内阁首辅,新晋文然侯的大师兄。是了,老师与大师兄素有书信往来,定是老师在信中提及了他这个不成器的小弟子。
一瞬间,所有困惑烟消云散。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师兄的感激,有对老师垂青的感念,但更深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安理得。
既然是自己人给的,那便不算逾矩,不算钻营吧?这不过是师门的情谊,是长者对后辈的提携。他如此说服了自己。“那就……心安理得地享受一把这特权吧。” 这个念头如同初生的藤蔓,在他心中悄然探出头。
二十五岁的王云,辞别了忧喜参半的父母,踏上了前往京都的路。这条路,因这纸征辟文书,变得平坦而迅捷。
他甚至没有像寻常候缺者那样,去往那汇集了各方等待官员的“赋闲院”煎熬度日。他直接被吏部安排到了翰林院,任从八品翰林序班。 一切流程顺畅得不可思议,所有胥吏的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心照不宣的恭敬。
他迈入翰林院那高高的门槛,小心地不让簇新官袍的下摆沾上尘土。院中古柏森森,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而安静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锭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权力”的气息。
他的值房窄小,但窗明几净。工作无非是整理典籍,誊抄文书。每一笔,他都写得一丝不苟,仿佛笔下不是枯燥公文,而是老师教导的“经世致用”之学。
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好奇中带着打量。他们知道他的来历,知道那非同一般的“征辟”。他感受到一种无形的隔膜,也感受到一种无形的便利。
“这就是特权的滋味吗……还不错。”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比上一次更加清晰。它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虽未立刻染黑全部,但那扩散的轨迹,已然成形。
他依旧怀着“必有大作为”的抱负,依旧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但他开始隐约意识到,在这帝国的心脏,有些规则,比圣贤书上的道理更有效力;有些力量,比个人的才华更能推动前程。
九十九岁的王云,在黑暗中,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锈迹的叹息。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二十五岁的自己,站在翰林院的阳光下,满怀壮志,却也初次被那名为“捷径”的蜜糖,涂抹了心智的味蕾。
那个青年以为自己是凭借师门荣光踏入了殿堂,却不知从他心安理得接受那份“礼物”开始,他就已经半只脚踏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由人情与权力编织的棋盘。
而他,在当时,只闻到了墨香,并未嗅到那蜜糖之下,隐约的铁锈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