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有雾

第一次见到林在鹤，是在燕然市的公安局。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短袖，衣服空荡荡地套在身上，露出精瘦的手臂。低着头，坐在两个年轻民警的中间。

当他听到门口的动静抬头时，林知鱼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林知鱼曾想象过很多次与林在鹤相见的场景。但在她所有的幻想中，从未出现过今日这样的。

他的脸和手臂一样，很瘦，泛着不健康的黄黑，嘴角甚至还有明显的伤痕。和他脸上的苦相相比，是他那抬眼看人时，超出他年龄的深沉眼神。

那双眼睛里，没有找到真正亲人的喜悦，一丝都无。

林在鹤只是抬头望向他们，仿佛在看不相关的人。

与他的冷静相比，是黄丹阳和林则仁的激动。他们在看到林在鹤后，便立刻冲上前，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黄丹阳这些年在外一直是精致女强人形象，此时却抱着林在鹤嚎啕大哭。

有民警上前相劝，黄丹阳还是紧紧抱着林在鹤不肯放。

在场众人纷纷面露不忍，唯有愣在原地的林知鱼，木着脸被黄丹阳抱住的林在鹤，还有旁边一对穿着不合身衬衣，阴沉着脸的夫妻，显得格格不入。

林知鱼愣在原地几乎难以动弹是因为愧疚和害怕，林在鹤木着脸是因为什么，林知鱼不知道。

那对夫妻，林知鱼不用想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是林在鹤的养父母，也就是她的亲生父母。

他们不像黄丹阳那样激动，也没有为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欣喜。

因为正是林知鱼的亲生母亲，造成了这一切。她的亲生母亲马杏仙在看向她时，眼神冰冷阴沉得叫林知鱼害怕，她只和马杏仙对视了一眼，便立刻转过头，下意识想去寻黄丹阳的庇护。

然而黄丹阳现在无暇顾及她。

林知鱼害怕自己的亲生父母看她的眼神，环顾四周后，悄悄挪到一位女民警的身边。

女民警正在为林在鹤和亲生父母团聚而感动，但她还是留意到了林知鱼的举动。

正值盛夏，地处北边的燕然市也不例外，酷热无比。大概是屋里进出的人多，公安局的空调似乎没那么凉，林知鱼白皙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穿了一身白底黄碎花的及膝裙，脚上穿着白色的袜子和小皮鞋，头发软软垂到锁骨，鬓边别了一个淡黄色的小花发卡，裸露在外的肌肤细嫩白净，整个人因为害怕而显得怯生生的。

女民警很容易就对林知鱼产生了怜惜，特别是她很清楚，林知鱼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看林知鱼的模样，就知道她在养父母那里被养得很好，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清纯软糯。

女民警看了一眼刘汝南和马杏仙，轻轻揽住林知鱼的肩，温声道：“别怕。”

林知鱼点了点头，不敢看刘汝南和马杏仙，转而看向还在啜泣的黄丹阳。

她很为爸爸妈妈高兴，他们找了十六年，终于找到了林在鹤。

可是，她也很害怕，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也要回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身边？

林在鹤有黄丹阳和林则仁的爱，但林知鱼却不会得到刘汝南和马杏仙的爱。

这件事，从她走进这间屋子时，就得到了确认。

大概在八九岁时，林知鱼就知道自己不是林则仁和黄丹阳的亲生女儿。他们从未在她面前说过什么，但林知鱼从爷爷奶奶和大伯伯母那里，后来再大一点，甚至从堂哥口中都听到过许多次。

十来岁时，林知鱼从他们细碎的闲话中，拼凑出了一个大概的故事。

这个故事在前些时日，在燕然市公安局终于找到黄丹阳和林则仁时，终于接近完整。

那时候黄丹阳和林则仁立刻决定去燕然市接林在鹤回家，作为被交换的孩子，林知鱼自然也要跟着他们一起过去。这种时候，也没必要再瞒着林知鱼，她已经十六岁，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黄丹阳和她说了整件事。

故事起源于十六年前，一个女人的鬼迷心窍。这个人叫马杏仙，来自于与嘉南市千里之隔的燕然市下面的一个山村，是林知鱼的生母。

林在鹤到公安局报案后，马杏仙很快被警察控制住，她怕得要命，很轻易就交代了完整的故事脉络。

在生下林知鱼之前，马杏仙和丈夫刘汝南已有两个女儿。这两个女儿让她在家中抬不起来，她做梦都盼着自己能生下一个儿子。

然而，在她肚子再一次大起来的时候，村里见到她的人，都说她这次怀的又是女儿。

马杏仙因此整日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刘汝南听到村中传言后，对马杏仙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再加上刘汝南父母的冷嘲热讽，马杏仙做了生平最勇敢的举动。在一天夜里，趁着刘汝南沉睡，悄悄离开了家。

她身上带了一点钱，连身份证都没有，愣是靠着路人的救济和好心人的帮助，一路挺着肚子，辗转来到了嘉南市。

当时的嘉南市市郊，遍地都是不正规的小工厂小作坊，据马杏仙所说，她因为肯干活，不怕吃苦，在一个小作坊找了份工作。她特意把肚子勒紧，看起来便没有那么大，和人家说时，也刻意把怀孕月份往小了说。

就这样，她在嘉南市待了一个月左右，直到有一天，她即将临盆。因为害怕被人知道，马杏仙忍着身体的疼痛，自己往市郊的医院走，好险倒在了医院门口。

马杏仙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她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儿，又是女儿，她最害怕和厌恶的女儿。

当时和她住同一个病房的，就是才生下林在鹤没几日的黄丹阳。

马杏仙越看那个男孩，心中越发澎湃。她羡慕黄丹阳有儿子，谁都有儿子，就她没有。

或许说她鬼迷心窍也不准确，疯魔才更适合马杏仙。

只要有儿子，刘汝南和他父母，甚至村里人，就没人会看不起她。抱着一定要有儿子的决心，马杏仙趁夜把自己女儿和黄丹阳的儿子对调。那时候的监控不如现在这么多，她竟真神不知鬼不觉地抱着林在鹤，偷偷逃离了嘉南市。

等第二日黄丹阳发现孩子被调换时，马杏仙早已不见了踪迹。

她没有身份证，一路上坐的都是黑车，带着一个小婴儿，就这样回到了燕然市。回家后，她骄傲地宣布，自己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就是林在鹤。刘汝南高兴不已，为这个男孩取名为刘耀星。

当时没人怀疑马杏仙的话，谁也想不到，一个连县城都没过的女人，能做出调换孩子这种举动。

直到刘耀星越长越大，他和刘家所有人都不一样。

不论是长相，还是智商。

刘家往上数三代，都没出过什么人才，最高学历是刘耀星的二姐刘秀美，初中毕业。当然，她没能读上高中，被迫辍了学。然而刘耀星从小就非常聪明，小学时是乡里的第一名，初中时是镇上的第一名，到了高中，是县里的第一名。

刘汝南和马杏仙没钱给他读书，要他出去打工，柳市县高中的副校长亲自来村里接刘耀星去学校，不止各项费用全免，还有奖学金。

刘汝南这时候，其实已经开始怀疑刘耀星不是自己亲生的。

不止是他，村里人见到刘耀星后，也在背地里说他不像刘家的种。

但大家没证据，毕竟都见过马杏仙大着肚子，孩子大小也对得上，不可能是别人的。

马杏仙这一辈子，做成了两件大事。一件是离开燕然，跑到遥远的嘉南，偷偷用自己的女儿，换了别人的儿子。另一件是守口如瓶十六年，不论外面如何流言蜚语，她都抬头挺胸，说自己生了个老刘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这第二件事，马杏仙最终没能坚持到底。

她被刘汝南打得头晕目眩，两人争吵间，不经意透露出了一点口风。刘汝南本就怀疑刘耀星不是自己的孩子，一听，更不得了，直接把马杏仙绑起来抽，直到马杏仙说出真相为止。

他们的二女儿刘秀美嫁在隔壁村，听人说刘汝南要把马杏仙打死了，急急忙忙赶回家，结果就听到了这个骇人的消息。

刘秀美有一瞬间的愣神，她就觉得刘耀星和她们哪哪儿都不一样，原来，他真的不是她们的亲弟弟。

但马杏仙和刘汝南要刘秀美保守秘密，马杏仙被打得遍体鳞伤，刘汝南出完气，两人达成了一致。

他们要别人家的儿子，坚决不要自己的女儿。

刘秀美从小被刘汝南和马杏仙打，就算嫁人了，骨子里也怕他们怕得要死。他们不让她说，最重要的是，不许透露给刘耀星。

以刘耀星的聪明，若知道自己不是刘家儿子，怕是立刻就要走。

然而刘秀美还是忍不住和刘耀星说了。那是在不久前，刘耀星从学校回家，说要做作业，不肯去地里干活，结果被刘汝南打了一顿的时候。

刘秀美来看刘耀星，见到他脸上和手臂上的青肿，偷偷和他简单说了说。

刘家不是个好地方。刘秀美不知道刘耀星原本的父母如何，但她想，再不好，也不至于不如刘汝南和马杏仙。

她希望刘耀星至少不再挨打。

她说完后，刘耀星一时没有说话，随意擦了擦嘴角的血，低头不语。

但刘秀美知道，刘耀星一向聪明能干，他一定会想办法逃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