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塔囊中日月

九龙山，大康边陲的蛮瘴险地。

传说山脉九条山脊蜿蜒似龙，拱卫着中央那座上古遗留的通天巨塔“震天塔”，其间毒虫猛兽无数，更有诡谲机关和吞噬性命的山雾。

但震天塔里传说的仙丹妙药乃至长生之术，足以让无数亡命之徒前仆后继。

魏无忌就是其中一员。

他裹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磨出毛边的青色道袍，紧贴在一块冰冷的黑铁巨雕之后。

眼前，一道由无数精妙咬合齿轮构成的巨大门洞，在浓郁得化不开、带着铁锈和湿土腥气的黑暗中缓缓开启，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刺得人头皮发麻。

门后，是传说之地——震天塔的核心腹地。

传说中，这里是千年王朝遗落的秘藏之所，藏着仙人飞升的遗迹，更有那能延寿百载的“紫髓固元丹”。

魏无忌的舌头抵着上颚，一丝若有若无的贪婪在眼底深处悄然滚过。

一个同样隐在石雕后的壮硕同伴，熊二，用手肘碰了碰他，声音压得低沉的嗓音里有掩不住的惊悸：“魏头儿，不对劲。

墨门的探子不是说这塔早荒了几百年？

可这门……这机关运转得滑溜顺畅，比墨城那大掌柜库房的新锁还要顺溜！

邪门儿！”

魏无忌没有立刻回答。

他凝神细听着齿轮链条传动带出的金属摩擦声。

那声音节奏平稳，毫无百年尘封的滞涩感。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椎。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开弓哪有回头箭？

为了那传说中的紫髓固元丹，他们这些底层的方士散修，把命卖了也值。

“箭在弦上。”

他声音干涩，手却异常稳定地从破旧的行囊里摸出一枚黯淡的八卦盘和一本油乎乎的《分金定穴手抄》，黄符纸的边缘卷着毛边，“管它活的死的，门开了，就是机缘。

老规矩，熊二你殿后把风，别让机关‘咔哒’一声闷响后夹了腿杆子。

柱子，跟上。”

最后一个同伴赵柱子，身形稍矮，脸色苍白得像刷了一道白垩，胡乱点着头，手里的钢刀也握不稳。

塔腹的空间比想象中空旷死寂无数倍。

沉重的黑暗挤压着他们带来的几支可怜的火把光亮。

火光跳跃，勉强映照出的，是无数巨大、冰冷的石柱，柱面打磨光滑如镜，隐现着繁复深奥、令人心悸的符纹脉络。

地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埃，每一步踩下，都腾起呛鼻的灰白粉末。

头顶更高远处，是纯粹的、吞噬光线的黑，仿佛整座上古巨塔正沉默地俯视着这几个胆敢侵入它脏腑的不速之鬼虫。

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得人透不过气。

柱子上那些符纹在幽暗火光的扭曲下仿佛活了过来，无声蠕动。

“魏头儿……”赵柱子声音发颤，牙齿轻轻磕碰，“这……这柱子上的纹路……怎么……怎么跟我老家祠堂那口封着厉鬼的棺材……有点像？”

魏无忌心里也毛毛的，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故意拔高了一丁点嗓门，驱散点这沉甸甸的鬼气：“瞎掰！

那是上古阵法符文！

不懂别嚷嚷，专心找阵眼枢！”

依据烂熟于胸的《分金定穴手抄》所载草图和对九龙山风水煞气的勘测，他一寸寸摸索排查。

手掌触摸那些冰冷的、覆盖厚厚尘埃又滑腻异样的石柱，指尖能清晰感受到下面金属独有的冰凉。

终于，在一根刻着星斗环绕神龟异兽图案、比其他柱子略粗的巨柱底部，触碰到一片不起眼、微微有些凸起纹路的区域。

他心跳骤然加快，俯身去拂开上面密实的尘灰。

就在指腹触及那凸起的一瞬——嗡！

一声极其低沉、却穿透骨髓的嗡鸣骤然从石柱内部爆发！

仿佛远古巨兽打了一个沉睡千年的嗝。

那龟驮星斗的石刻猛地炸开一团刺目的紫黑色幽光！

“闪开！”

魏无忌亡魂大冒，身体本能地往后急撤！

晚了！

紫黑色的光爆裂开来，无数细碎、如同拥有生命般跳动的流光瞬间充斥狭小空间。

根本来不及看清，魏无忌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猛地拽向那根巨柱！

一股腥甜燥烈的药香狂暴地冲入他的鼻腔——眼前紫黑流光刺眼，他本能地闭上眼，只觉得一股冰冷炽热交迸的“流体”顺着那根沾了些药粉的手指，蛮横至极地钻了进来！

那不是水，更不是血，而是一股庞大、暴虐、充满纯粹毁灭意志的“能量流”！

“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不受控制地从魏无忌喉咙里挤出！

痛！

那不是刀砍、火烧、虫噬的皮肉之苦，而是从骨头缝里、从每一条血脉深处猛烈炸开的剧痛！

仿佛有千万根滚烫的钢针在骨髓里搅动，又似无数双无形的巨手在撕裂他的魂魄！

“嗬…嗬嗬……”那“流体”在他血管里奔腾咆哮，皮肤之下仿佛游走着无数条择人而噬的恐怖小蛇，筋肉鼓胀扭曲，血脉贲张欲裂。

他翻滚在地，将积了千年的厚厚尘埃搅得漫天飞舞，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熊二和赵柱子惊恐万分的脸在混乱的光影中放大，声音似乎隔着厚厚的海水传来：“魏头儿！”

“…那光！

鬼…有鬼！！”

“龙…柱子里…有条龙爬出来了！”

魏无忌根本无力去分辨他们喊些什么。

他的身体内部仿佛被塞进了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

轰隆！

一声沉闷至无法形容的巨响撼动了整个地下世界！

那龟驮星斗的巨柱骤然裂开，紫黑色的电光如同狂怒的龙蛇般窜出，缠绕整根巨柱！

一股沛然莫御的冲击波从那里向西面八方怒潮般咆哮涌出！

“噗——”毫无反抗之力！

魏无忌只感到自己被一股无可抵挡的巨力狠狠抛飞，身体像是断线的纸鸢，重重撞在远处冰冷的石壁上，眼前一黑，喷出一大口滚烫腥咸的液。

“跑啊！

熊二…柱子……跑——！！”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吼。

世界在他眼中碎裂、旋转、坍塌。

震耳欲聋的断裂轰鸣、同伴崩溃的惊叫，都成了快速退去的背景音。

只有烙印入灵魂的，是那侵入骨髓、撕裂魂魄、带着无尽暴虐与古老苍茫气息的…剧痛！

视野彻底陷入黑暗的同时，一个冰冷尖锐、宛如亿万根钢针同时刺入意识的印记强行刻在了他的神魂深处——冷！

彻骨的冷！

魏无忌猛地睁开眼，沉重的麻木如同铁铸的枷锁套在西肢百骸。

每一次吸气，都牵动胸膛，带来一阵深扎进骨缝里的钝痛。

那吞魂蚀骨的霸刻封平仿佛蛰伏于深渊的毒蛟，并未消散，仅仅是在他体内暂时收敛了狂躁的爪牙。

模糊的视野艰难聚焦，首先涌进来的不是光，而是无孔不钻的湿冷空气。

头顶没有坚硬的石顶，没有跳跃的火把，只有低矮、黑乎乎的树根盘结的泥土顶壁。

雨水顺着头顶上方狭小缝隙流淌滴落，形成一片连绵冰凉的水帘。

身下是湿透的蒿草和冰冷的烂泥，每一次挪动都带起一阵泥泞难听的声音。

刺骨的山风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水汽，刀子般割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这显然是个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山洞。

他怎么会在这里？

哗啦啦——刺耳的金属碰撞声猛地撕破洞内的死寂！

冰冷的触感同时勒紧了他的手腕和脚踝！

魏无忌悚然一惊，想挣扎起身，却发现浑身筋骨欲裂，几乎动弹不得。

他艰难地低头。

手腕缠着几圈用兽筋搓揉、又反复浸油再缠上细密坚韧铁丝而成的奇怪绳索，铁丝的寒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闪烁。

绳头被一只戴着硬牛皮指套、骨节匀称而有力的手紧紧攥着。

那只手，属于一个倚坐在洞口石壁边的“人”。

一头短发茬子被雨水打湿，根根倔强地刺向天空，脸上满是泥痕，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透着一股机敏、倔强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那人穿着一身同样被雨水淋透的青灰色紧身劲装，布料上沾染着难以清洗的机油污渍和山林刮擦的痕迹，腰带上整齐地挂着一排尺寸不一、闪着冷硬金属光的奇型工具：细如牛毛的探针、钩爪尖锐如蝎尾的钩子、边缘开刃闪着幽蓝色泽的薄片……那人动了。

他站首身体的动作显得异常矫健，带着一种常年与机巧之物打交道的利落和精准。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挣扎难起的魏无忌，声音不高，却像齿轮咬合般清晰、冷漠，没有丝毫怜悯：“醒了？”

他目光锐利如刀，落在魏无忌脸上，“能爬出震天塔那个鬼地方，还没把自己爆成血渣子，算你有两分狗屎运。

不过落在小爷手里，算你用完了八辈子的福分。”

他伸出脚尖，嫌恶地踢了踢魏无忌的腿侧，带着一种打量待宰猎物的神情，“省点力气，禁神筋网索，掺了千年玄铁粉揉的，你骨头再硬也挣不断。

老实说，震天塔底下那道‘玄龟纳斗生死机’怎么破开的？

凭你这身快要压不住爆散的破烂筋骨？”

魏无忌心头狂震。

墨门！

只有那群世代钻研制器、擅长破解机关、视一切前朝秘藏为己物又疯狂敌视擅动皇家禁物的江湖门人，才有这种非皮非铁却坚韧无匹的绳索！

也只有他们，会用这种打量工具而非人的眼神！

他死死咬着牙，牙齿缝里都渗出血腥味，强压着身体内部再次被那女声搅动起来的、针扎火燎般的剧痛。

熊二和柱子…他们跑掉了吗？

还是……“震天塔？”

他艰难地挤出声音，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被锉刀磨过，“我不知道……塌了……掉下来的……”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濒死之人的虚弱和茫然，这是他此刻唯一可能的伪装。

他能感觉到，体内那团名为霸刻封平的暴虐力量正在这陌生人和绳索带来的压力下蠢蠢欲动。

“掉下来？”

那墨门门徒嗤笑一声，短发茬在洞口的微雨清风中动了动，像一只警觉的刺猬，“你当小爷是没长眼的石墩子？

整个九龙山都知道震天塔是塌了半边，可不是塌成了平地！

就那塌下来的位置，正对着最深的龙渊断层！

凭你这身板，别说从顶到底，就算只从三层掉下去，十条命也摔成了九滩烂泥！

老实交代！

那‘玄龟纳斗生死机’的枢轮是怎么卡的？

是不是用命去填了？”

最后一个字落地，他手中的禁神筋网索猛地一抖！

一丝阴冷透骨的力道顺着金属丝线瞬间钻入魏无忌的手腕筋络，像毒蛇啃噬！

猝不及防的剧痛如同电流窜遍全身！

“呃啊——！”

魏无忌眼前一黑，刚刚压下的霸刻封平如同狂暴的炸药桶被塞进了火星子！

那股沉寂的龙形能量猛地咆哮苏醒！

嗡！

一股无形、蛮横、带着毁灭意志的力量瞬间以他身体为中心，如同怒潮般猛地炸开！

呼——！

狂风卷地而起！

山洞内沉积的尘土、湿烂的草叶被这股强横的冲击波刮得呼啦啦飞散！

一股沛然的威压如同巨石般沉沉压落！

那墨门门徒脸上的讥诮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刚刚苏醒、饥饿疯狂的史前凶兽！

他引以为傲的禁神筋网索上紧绷的力量，在这一刹竟然如同蛛丝般脆弱！

噗！

巨大的反噬力道让他气血翻腾，一个踉跄后退，重重撞在石壁上才稳住身形，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难以置信地盯着中心那个蜷缩在尘土中剧烈喘息、皮肤下隐隐有青金色流光疯狂窜动、双目赤红如火的魏无忌。

“你……你不是人？！”

墨门门徒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栗，攥着筋网的手因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

山洞外，夜枭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狂暴气息惊动，发出一阵尖锐凄厉的怪啸。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