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喧嚣的沉默

第一节“妈，您就放宽心吧，我都多大了。”

小屿一手攥着行李箱拉杆，一手下意识地扯了扯略显褶皱的衬衫下摆，回过头时，眼角的笑纹里还沾着未褪的青涩。

母亲站在几步开外，鬓角的白发被清晨的风掀起几缕，手里紧紧攥着个布包，里面是连夜烙的饼——说是怕他到了H城吃不惯那边的饭菜。

“妈知道你长大了，”母亲走上前，伸手想替他理理衣领，手抬到半空又顿住，转而拍了拍他的胳膊，“可再大在妈眼里也是个孩子。

这火车可不等人，昨天让你早睡你偏不听，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路上要是困了可别硬撑着……M城开往H城的K176次列车即将发车，请各位乘客携带好随身物品，抓紧时间到3号站台检票上车……”广播里的女声温柔得像裹了层棉花，却像根无形的鞭子，抽得候车大厅里的人潮涌动起来。

绿皮火车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带着股铁锈与煤烟混合的味道——那是小屿从未闻过的、属于“远方”的气息。

火车站里人挤着人，背着蛇皮袋的农民工、抱着哭闹孩子的妇人、穿着西装打领带的商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同的神情，唯独小屿，胸口像揣了只扑腾的麻雀，昨晚几乎没合眼，天不亮就爬起来把行李翻了三遍，此刻手心还沁着汗。

“呜——”火车进站的长鸣刺破喧嚣，母亲跟着他往前挪，嘴里的叮嘱像断不了的线：“小屿啊，H城是大城市，职场里的弯弯绕绕多，咱穷是穷了点，但骨头不能软——别学那些偷奸耍滑的，做人做事得对得起自个儿的良心，听见没？

受了委屈别憋着，给妈打电话，电话费妈给你交……”小屿点头如捣蒜，视线却落在母亲佝偻的背上。

他知道母亲心脏不好，医生说最好尽快做手术，可那笔手术费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这趟H城之行，不是来追梦的，是来“救命”的。

走进车厢，找到座位坐下，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风景开始后退，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小屿望着窗外，心里五味杂陈，有对未来的憧憬，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压力。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是去年过年时和母亲拍的，照片上的母亲笑得满脸皱纹，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第二节火车颠簸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在H城站停下。

小屿拖着行李箱，随着人潮涌出车站，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汽车尾气和各种食物的香气——这就是大城市的味道，陌生又充满诱惑。

他站在路边，打开手机叫了辆出租车。

屏幕上弹出一条消息，是母亲发来的：“小屿，到了没呀？”

“到了妈，刚下火车，准备去公司报到了。”

他快速回复。

“那就好，妈还是那句话，要凭良心做事啊，别让人戳脊梁骨。”

母亲的消息总是这么几句，朴实得像地里的庄稼。

“知道了妈，您放心吧，我先不聊了，车来了。”

小屿收起手机，拉着行李箱钻进出租车。

“去创科大厦。”

他报出地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是一家去年刚成立的电信公司，据说老板背景不小，发展势头很猛——小屿能拿到这个offer，全靠大学时拼死拼活攒下的那点专业成绩。

他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晃得他有些晕。

到了公司楼下，小屿付了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旋转玻璃门。

前台小姐微笑着指引他去经理办公室，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只有他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你就是陆屿？”

办公桌后，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抬起头，头发梳得油亮，手指上戴着枚金戒指，正翘着二郎腿，脚尖随着桌上音响里的音乐轻点着地面。

“是的，经理，您可以叫我小屿，以后请多关照。”

小屿连忙鞠躬，腰弯得像棵被风吹拂的麦子。

“我叫赵伟，是你的首属经理。”

赵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你的位置在创科部，五楼最后一排靠窗的地方，去吧。”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小屿应了声“谢谢经理”，转身退出办公室，心里那点紧张突然变成了说不清的滋味——这位经理，和他想象中“和蔼可亲”的领导形象相去甚远。

上了电梯，五楼的办公区一片嘈杂，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还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忙碌”氛围。

小屿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视野不错，能看到远处的公园。

他吹了吹电脑上薄薄的一层灰，舒了舒筋骨，弯腰按下开机键。

“你就是新人小屿啊？”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小屿转过头，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唇上的胡子稀稀拉拉，像没长齐的杂草，个子不高，肚子微微隆起，架着一副金边圆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倒还算和善。

“是的是的，我叫陆屿，您是？”

小屿连忙站起来握手。

“我叫李明，大家都喊我老李，在这儿待了快一年了。”

老李握着他的手，力道不轻不重，“以后有啥不懂的尽管问，别客气。”

“那可太谢谢您了，肯定少不了麻烦您。”

小屿笑得有些腼腆。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那里坐着一个披着棕色长发的女人，背对着他，正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却没动，像是在发呆。

整个办公区都热热闹闹的，只有她那片角落安静得像个孤岛。

“她是？”

小屿忍不住指了指，压低了声音问。

“哦，她叫张岚，我们都喊她张姐。”

老李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之前可开朗了，部门聚餐就数她能说，可这阵子……唉。”

“怎么了？”

“她爸前阵子摔了一跤，脊椎出了问题，医生说差点就瘫痪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一天光医药费就不少。”

老李叹了口气，“你看她那样子，魂都像丢了一半，哪还有心思说笑。”

小屿顺着老李的目光望去，张岚正好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灰，看到小屿时，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转了回去。

那一刻，小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那张薄薄的诊断书，想到了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数字。

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人和他一样，背着沉重的包袱在生活里挣扎。

他起身去接了杯热水，热气氤氲着，模糊了视线。

他从口袋里摸出母亲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还在笑着，可他却觉得那笑容像针一样，刺得他眼睛发酸。

他就那么傻傻地坐着，手里握着水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也动不了。

“嘎——”经理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赵伟走了出来，双手插在裤兜里，环视了一圈办公区，清了清嗓子：“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啊！

我还是那句话，在我这儿，人人平等——不管你是老员工还是新人，只要好好干，好处少不了你的！

有啥困难，别藏着掖着，跟我说，能帮的我肯定帮！”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嘈杂的办公区里激起一圈涟漪。

几个员工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

小屿听着这话，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

也许，这位经理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冷漠？

也许，在这样的地方，真的能凭本事立足？

他看了看手机里母亲的消息，又看了看窗外渐渐亮起来的灯火，心里那点沉甸甸的压力，似乎轻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坐首了身子，手指落在键盘上，哒哒的敲击声响起，像是在为自己的未来打着节拍。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窗外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H城的夜景像一块铺满了碎钻的黑丝绒，璀璨得让人移不开眼。

办公楼里的人渐渐少了，只剩下零星几个加班的身影，小屿的影子被台灯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倒也不显得那么孤单。

他己经连着加了三天班了——不是领导要求的，是他自己想多做点事，多学点东西，多挣点钱。

他总觉得，每多敲一个字，每多完成一个任务，离母亲的手术台就更近了一步。

只是他没注意到，赵伟办公室的灯，也亮到很晚，偶尔会有员工进去，出来时脸上带着或兴奋或忐忑的表情——那些表情，他当时还读不懂，只当是同事们为了工作在忙碌。

而那杯热水，早就凉透了，像他此刻还没来得及细想的、关于“良心”与“生存”的选择题，静静地放在桌角，等待着被命运翻牌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