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陆淮安挡过三次命。第一次,他搂着别的女人说:她当然不一样,她是我最好的兄弟。
第二次,他在我的病床前守了七天七夜,醒来时他却说:你别误会,换作是我的狗受伤,
我也会救。第三次,我替他挡下那颗子弹时,他第一次红了眼眶。宋晚,坚持住,
只要你活下来,我就娶你。可这次,我真的撑不住了。他为我殉情那天,
整个上海滩都在下雨。---那是宋晚第一次见到陆淮安带别的女人来“老地方”。
百乐门后台的化妆间,空气里常年浮着廉价脂粉、香烟和期待交织的气味。宋晚刚下台,
额角还沁着细密的汗,戏服袖子捋到手肘,
正对着一面水银有些剥落的镜子卸头上沉甸甸的珠翠。镜子里映出门口的人影时,
她捏着发簪的手指顿了顿,尖锐的簪头差点划破耳后的皮肤。陆淮安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
没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小半截锁骨的利落线条。他斜倚着门框,
嘴角噙着点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意。而他臂弯里,
挂着一个穿着时新洋装、卷发时髦的年轻女郎,正睁着一双好奇又天真的眼,
打量着这间对于她而言显然过于“寒酸”和“杂乱”的屋子。“淮安,
这就是你常说的……百乐门后台呀?”女郎的声音娇滴滴的,带着点刻意拉长的尾音。
陆淮安没答她,目光落在宋晚的背影上,懒洋洋地开口:“晚哥,下了台也不歇着?喏,
带个朋友来见识见识,沈明珠,沈家三小姐。”他顿了顿,像是介绍一件稀松平常的物事,
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旖旎,反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划清界限的疏离,“明珠,这就是宋晚,
我过命的兄弟。”“兄弟”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甚至带了点理所当然的强调。
沈明珠掩着嘴轻轻“呀”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宋晚卸去浓妆后清丽却难掩疲惫的侧脸,
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种了然又略带优越感的笑意:“原来你就是宋小姐,
淮安常提起你呢,说你为他挡过刀子,真了不起。不过……”她声音更娇软了些,
身子往陆淮安那边靠了靠,“淮安,你怎么能把宋小姐这么漂亮的人叫‘兄弟’呀?
多不礼貌。”陆淮安低笑一声,伸手揽住沈明珠的肩,
手指在她裸露的臂膀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目光却越过她,落在镜子里宋晚毫无波澜的脸上。
“她当然不一样,”他语气随意,甚至带了点戏谑,“明珠,你别看她长得秀气,
骨子里硬气得很,是我陆淮安在这上海滩,最信得过的……兄弟。”宋晚对着镜子,
慢慢地将最后一支珠钗取下,放在铺着绒布的台面上,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她转过身,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像被针尖极快极轻地刺了一下,
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旋即平复。她甚至扯动嘴角,
露出一个算得上温和的笑意:“沈小姐好。陆少说笑了,混口饭吃,谈不上硬气。
”她的声音有些哑,是刚才台上唱那出《霸王别姬》用力太过,虞姬的尾音还缠在喉头,
带着点挥之不去的凄怆。陆淮安看着她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随即又松开,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行了,看你没事就行。我带明珠去前面坐坐,
你忙你的。”说完,揽着沈明珠转身就走,没有半分留恋。沈明珠临走前,
还回头好奇地看了宋晚一眼,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个稀奇的、与陆淮安传闻不符的物件。
化妆间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舞池隐隐传来的爵士乐声,也隔绝了那对璧人的身影。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沈明珠身上昂贵的香水味,甜腻得有些发闷。宋晚维持着转身的姿势,
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抽去灵魂的瓷偶。镜子里的她,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卸了妆后的皮肤透出一种易碎的苍白。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耳后,
那里光滑平整,什么都没有,可刚才那根发簪带来的细微刺痛感,却迟迟不散。
她重新坐回镜子前,看着里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兄弟。最好的兄弟。
原来她宋晚在他陆淮安心里,从头到尾,就只是这样一个定位。那些生死边缘的相互扶持,
那些黑暗里仅有彼此体温的依靠,那些她以为心照不宣的、笨拙又隐晦的关切,
原来都只是“兄弟”之义。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厉害。最终,
她只是拿起卸妆的棉布,沾了清水,一点一点,用力地擦拭着脸上残存的油彩,
仿佛要将什么不属于她的东西,连同那声“兄弟”一起,彻底从生命里抹去。---第二次,
是在一个月后。闸北的码头,深夜。江风裹挟着水汽和货物腐烂的闷湿气味,
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几盏昏黄的电灯泡在夜风中摇晃,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货箱的阴影里,枪声毫无预兆地炸响,撕裂了夜晚伪装的平静。“有埋伏!陆少小心!
”混乱的呼喝声、奔跑声、子弹击中铁皮或木箱的刺耳声响瞬间充斥了整个码头。
陆淮安今晚是来“清理门户”,处理一批吃里扒外、胆敢私吞军火的手下,
没想到对方狗急跳墙,竟埋伏了人手想要他的命。宋晚跟在他身侧,
几乎是枪响的瞬间就拔出了后腰别着的勃朗宁,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断寻找着掩体,
同时精准地点射着黑暗中冒头的枪手。她的枪法,是陆淮安亲手教的,青出于蓝。
陆淮安背靠着冰冷的货箱,换弹夹的间隙,
瞥了一眼身旁神色冷凝、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宋晚。混乱中,
她替他挡开了一个试图从侧面偷袭的家伙,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落,
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了方才的惊险。“妈的,人还不少!”陆淮安低咒一声,眼神狠戾。
就在这时,更高处的货堆上,一个一直潜伏着的枪手抓住了陆淮安探身还击的瞬间,
枪口稳稳对准了他的头颅。宋晚的瞳孔骤然收缩。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完全是身体的本能。
她猛地朝陆淮安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撞向旁边的掩体后方。“砰!
”一声格外沉闷的枪响。子弹没有击中预定的目标,却狠狠地钻入了宋晚的肩胛骨下方,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向后踉跄,重重地撞在身后的货箱上,
发出一声闷响,然后软倒在地。“宋晚!”陆淮安的声音变了调,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怒。
接下来的战斗是如何结束的,宋晚已经不知道了。她只记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抱起,
颠簸中,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陆淮安身上熟悉的、带着硝烟和淡淡烟草的气息。
他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极紧,勒得她骨头都在发疼,耳边是他失控的、一遍遍的嘶吼:“撑住!
宋晚!你给我撑住!听见没有!”她很想告诉他,她没事,死不了。
可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沉入一片粘稠的黑暗。再次恢复些许意识,
是在一片消毒水气味弥漫的空间里。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只能感觉到肩背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还有手背上冰凉的触感。她费力地掀开眼皮一条缝,
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床边一个模糊的、颓唐的身影。陆淮安坐在床前的椅子上,
身子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头深深埋着,凌乱的发丝垂落,
遮住了他的表情。窗外的天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透进来,
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疲惫而僵硬的光影。他在这里守了多久?
宋晚混沌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似乎是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陆淮安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宋晚从未在陆淮安脸上看到过如此复杂的神情。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和疏离的桃花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后怕,
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剧烈翻涌的情绪。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西装外套随意扔在一旁,衬衫皱巴巴的,上面甚至还沾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属于她的血迹。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那剧烈的、几乎要破眶而出的情绪,
却被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道,硬生生地压了回去。他眼底的波澜迅速平息,
重新冻结成她熟悉的、带着距离感的冰层。然后,他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动作甚至带点不易察觉的仓促,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宋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
随着他抽离的动作,瞬间消散。她看着他,眼神安静,带着伤后的虚弱,
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盼。陆淮安移开目光,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
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挺拔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孤峭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
就在宋晚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意识又要陷入昏沉时,他低沉而平静的声音传了过来,
带着烟熏过的沙哑,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她的耳膜上:“宋晚,你别误会。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要给彼此一个缓冲的时间,又像是要确保接下来的每个字都足够有力。
“换作是我的狗受了伤,我也会救。”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马声,
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宋晚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脸色比身下的床单还要白。
肩背处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可比起那句话带来的寒意,那点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看着他逆光的背影,轮廓坚硬,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原来,连舍命相护,
也只不过换来一句……和狗一样。她极慢极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里面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然后,
她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应了一声:“嗯。”没有质问,没有委屈,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仿佛他说的,就是这世间最理所当然的真理。她重新闭上眼睛,将头偏向另一边,不再看他。
只是那放在身侧、被被子遮盖住的手,无声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掐出了一排弯月形的、血色的痕迹。陆淮安站在窗边,指间的香烟静静燃烧,
积了长长一截灰烬,最终承受不住重量,断裂,掉落在地上,碎成一片死寂的白。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那支烟彻底燃尽,烫到了手指,他才猛地回过神,
将烟蒂摁灭在窗台的边沿。他没有回头再看病床上的人一眼,
径直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大步离开了病房。门被轻轻关上。病房里,
只剩下宋晚一个人,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令人窒息的消毒水与烟草混合的气味。
---第三次,来得猝不及防,又像是某种宿命的必然。那是在沈家举办的一场盛大舞会上。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炫目的光,流淌的爵士乐慵懒而暧昧。
上海滩的名流显贵几乎齐聚于此,男士们西装革履,谈笑风生,女士们裙裾翩跹,珠光宝气。
陆淮安自然是全场的焦点之一。他穿着剪裁完美的白色西装,少了几分平日的戾气,
多了几分翩翩贵公子的风度,正与沈明珠并肩而立,接受着周围人的恭维和祝福。
沈明珠穿着一身华丽的粉色洋装,依偎在他身边,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得体的笑容。
关于陆家与沈家即将联姻的消息,早已在上海滩的上流社会传得沸沸扬扬。宋晚也来了。
是陆淮安让她来的,以“副官”兼“好友”的身份。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深蓝色缎面长裙,
款式简单,甚至有些过时,站在灯火辉煌的大厅角落,像一抹格格不入的暗影。
她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舞池中央,看着那个众星捧月的男人,
和他身边明媚照人的未婚妻。没有人来打扰她。谁都知道她是陆淮安的人,
是替他处理那些见不得光事情的“左右手”,是“兄弟”,
但绝不是这种场合值得结交的“名媛”。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忌惮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
很快又移开,投向更值得关注的目标。她并不在意。只是觉得这大厅里的空气,
有些过于甜腻和闷浊了。舞会进行到高潮,乐队奏起了欢快的乐曲,更多的人涌入舞池。
陆淮安似乎也被这气氛感染,低头对沈明珠说了句什么,沈明珠娇笑着点头,
他便牵着她的手,滑入了舞池。他舞步娴熟,姿态优雅,与沈明珠配合默契,
引来周围一片低声赞叹。宋晚默默地看着,看着他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展露笑颜,
看着他眼底那她从未得到过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她垂下眼睫,
将杯中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涩意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穿着侍应生制服、低着头托着酒盘的男人,在靠近舞池边缘时,突然扔掉托盘,
手中赫然多了一把乌黑的手枪,枪口直指正背对着他、与沈明珠旋转舞动的陆淮安!
那人的眼神疯狂而决绝,是冲着要陆淮安的命来的!“陆淮安——!
”惊呼声、尖叫声瞬间炸开!音乐戛然而止!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陆淮安听到惊呼,
猛地回头,瞳孔骤缩,下意识就要把身边的沈明珠推开。但有人比他更快。一直站在角落,
看似与周遭格格不入、实则全身神经都处于一种习惯性戒备状态的宋晚,
在那个侍应生扔掉托盘的瞬间就已经动了。她没有喊叫,没有犹豫,
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任何后果。就像过去无数次在枪林弹雨中为他扫清障碍一样,
身体的本能快于大脑的指令。她像一道蓝色的闪电,穿过惊慌失措的人群,
直扑向陆淮安的方向。不是推开他,而是……挡在他身前。用她单薄的血肉之躯,
迎向那枚破空而来的、致命的子弹。“砰——!”枪声在空旷华丽的舞厅里回荡,震耳欲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宋晚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灼热的力量狠狠撞进自己的胸口,
位置比上一次更靠近心脏。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剥夺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视野开始晃动、模糊,
天花板上璀璨的水晶吊灯碎裂成无数闪烁的光斑。在她软倒下去的前一秒,
她看到了陆淮安猛地转过来的脸。那张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或冰冷戾气的脸上,
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无法置信的惊骇与恐慌。他的眼睛瞪得极大,
里面是她从未见过的、剧烈翻涌的猩红,像是瞬间被人捅穿了心脏,
撕碎了所有的冷静与伪装。他丢开了沈明珠的手,不顾一切地朝她冲过来,
在她身体触地之前,用颤抖的双臂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宋晚!!!
”他的嘶吼声穿透了舞厅里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濒临绝望的破碎感,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迅速浸透了她深蓝色的裙衫,也染红了他白色的西装前襟,
那红色刺目得惊心。宋晚躺在他的怀里,身体冷得厉害,意识像退潮般一点点抽离。
她能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死紧,紧得几乎要勒断她的骨头,他在不停地颤抖,
连带着她一起颤抖。“坚持住……宋晚……看着我!我不准你死!听见没有!我不准!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
砸落在她逐渐冰凉的脸颊上,带着灼人的温度。是眼泪吗?宋晚有些恍惚地想。
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陆淮安哭。她努力地想要抬起手,
想去碰一碰他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想去擦掉那些她以为永远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