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今年才三十二,额角却已爬着两道深纹。前几年在老家县城扎钢筋,累死累活,
年底工资还总被拖。去年工地彻底停了,他揣着 1000 块钱上了绿皮火车南下,
一头扎进广东的一家电子厂。天没亮透,
200 块钱 一个月的出租屋铁架床“吱呀”响着。他摸黑爬起,
后背旧伤在潮气里隐隐作痛——去年工地摔的,没敢去医院,靠膏药硬扛。
隔壁吵架声混着早点摊油炸味钻进来,刺得头疼。他用冷水泼脸,才算清醒了一点。
桌上塑料袋里躺着个白面馒头,那是昨晚下班买的,是今天的早餐。他轻手轻脚的带上门,
从楼道杂物堆里侧着身子挤了出去。公交站挤满蓝灰工装,像群沉默的蚂蚁。
姜宁被人流裹上车,脸贴在前人后背,汗酸味直冲鼻子。宏发电子厂的大门开了,
他跟随人群涌入,这是他进这个厂的第三个月了!打卡机“嘀嘀”响得心慌,
迟到一分钟扣五十,他这月已迟过一次。车间塑胶味混着金属灼烧味砸过来!流水线早动了,
像条没尽头的铁蛇。到工位打开铁柜,插好烙铁摸出焊锡丝!没时间愣神。他插上烙铁,
左手摸起芝麻大的电容,右手烙铁往焊点上一碰,锡丝递过去——“滋”的一声,
白烟没散开就被排气扇抽走。焊好的板子随传送带离开,下一块立马补上。一下,又一下。
“妈的,烙铁温度是不是又不行了。”旁边老周嘟囔着,手里活没停,“焊点灰扑扑的,
质检那帮孙子又得逼逼了。”老周干三年,上月才涨到五千二。姜宁没搭腔,说话费力气,
分神就跟不上手速。女儿小雅的学费、生活费,老爹咳嗽药也快没了,他必须拼命干!
他左手取件右手焊,动作快得带残影。右胳膊肘酸得发木,虎口昨天烫的伤,
隔着手套还***辣——焊锡溅到没敢停,只用衣角擦了擦。裤兜里小本子沉甸甸的,
那是用来记数量的,虽然他不知道焊一个是多少钱,但自己焊了多少也得有个数!
放饭铃终于响起,流水线“嘎吱”停了,车间响起长短不一的出气声。姜宁摘下手套,
虎口的水泡磨破了,黏在手套内衬上,撕下来时疼得他倒抽冷气。
他没去食堂——食堂最便宜套餐就要扣十元,不如省下来。他掏出早上买的两个馒头,
拿起灌的白开水,往车间外走。墙角歪脖子树下,老周正蹲那儿叼着便宜烟。
“咋又啃这玩意儿?”老周瞥他手里的馒头,“食堂八块钱炒粉都舍不得?
”“能省一点是一点。”姜宁蹲下来,咬口馒头,“周哥,咱工资到底咋算?说好计件,
干多少、多少钱,厂里从不给单价和明细。我这月焊得比上月多,咋还没到五千?
”老周把烟***在地上摁灭,小心揣进兜里——厂区乱扔罚五十。“操那心干啥?
”他拍拍姜宁的肩,“之前有个犟种要单价明细,闹到主任那儿,俩月就滚蛋了。
咱农村来的,有工打、能给家里打钱,就知足吧。”这话像盆冷水,浇得姜宁透心凉。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回去,低头狠狠咬了口馒头。下午的流水线调快了一档,
逼得人手忙脚乱。姜宁举手喊:“主任!烙铁不太行了!
”车间主任李建国端着保温杯踱过来,拿起烙铁瞥了眼:“哪不行?别找客观原因,
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说完把烙铁往架子上“啪”一扔,溅起的锡渣差点蹦到姜宁手上。
姜宁缩回手,只能更用力摁烙铁,手腕酸得直哆嗦。没留神,烙铁头“刺啦”滑过,
烫在左手手背上。钻心地疼!他眼泪花子快冒出来,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
旁边王姐默默递来烫伤膏,压低声音:“小心点,这月工伤名额满了,
报上去不批还挨骂扣绩效。”王姐干四年,工资才四千八,比男工少一截。姜宁点点头,
挤了点药膏抹上,咬咬牙继续焊。因为手疼焊得就慢了,看着流走的电路板,
他心里急得冒火——那都是钱啊!下班铃响时,姜宁感觉整个人快散架了。他掏出小本子,
借着昏暗的光写下:9月17日,电容689个,电阻521个。比平时少了一百多个,
心里堵得慌。回程的路上,姜宁看着高楼霓虹,车水马龙———这繁华跟他没关系,
他就像个过客,只配在城中村角落活着。在路口犹豫了半天,花五块钱买了份炒粉狼吞虎咽,
算今天唯一正经饭。出租屋隔音等于零,隔壁电视声震天。姜宁瘫在床上,摸出碎屏旧手机,
屏保是小雅举着百分试卷的笑脸,露出小虎牙。他盯着照片摩挲裂缝,又快半年没见孩子了。
手机震了,是刘娟的视频电话。姜宁搓脸挤出笑接:“喂,小娟。”“吃了没?活累不?
你后背伤没犯吧?”视频里刘娟脸色憔悴。“吃了,不累,伤早好了。”姜宁嗓门提高,
怕她听出不对劲,“小雅呢?”“睡了,明天月考复习到挺晚。”镜头转过去,
小雅怀里还抱英语书,“这孩子说要考第一,不让你白辛苦。”姜宁鼻子一酸,
扭头假装咳嗽:“让她别太累,我这月能拿五千五,到时候给她买身衣服吧。
”刘娟沉默下:“家里玉米卖了两千,你别寄那么多,自己买点肉吃。身体重要!
”“知道了,我有钱。”姜宁捏着手机,指甲掐白——五千五是骗她的。挂了电话,
屋里死寂。他盯着天花板算账:房租两百,吃饭三百,水电五十,
给家里能打四千……手机又震,是堂哥发的短信:“二叔咳嗽又厉害了,整宿咳,
不肯去卫生院,说费钱。”姜宁看了一分钟!“嗯,我晓得了!”他深吸口气,
翻出李建国电话拨过去。电话响了好久才通,那边吵得很,像是在饭局上。“喂?谁啊?
”李建国声音不耐烦。“主任,我是姜宁。”姜宁手心冒汗,“我家里急事,
能不能先预支点工资?五百就行……”那边沉默几秒,传来醉醺醺的嗤笑:“预支?
厂里有规矩!都像你这样,厂子还开不开?克服克服!月底工资少不了你!”“啪!
”电话挂了。姜宁还保持着听电话的姿势,听着里面的忙音,半天没动。
窗外城中村的热闹隔着玻璃传进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慢慢滑坐到地上,背靠着床沿,
把头埋进膝盖里。手背上的烫伤一跳一跳地疼,手机屏幕亮着,小雅的笑脸在微弱的光里,
格外刺眼。…………熬过三月试用期,姜宁成了“正式工”。
李建国在流水线头口头说的:“姜宁,下月按正式工计价,好好干能拿五千五。
”没合同没书面通知,轻得像刚扔的电容。但姜宁心里还是热乎——正式工单价高,
说不定还有福利。他盘算着,这个月加把劲,争取拿到六千!发薪日下午,
姜宁干得手指头快冒火星,连水都顾不上喝。三点多手机“叮咚”响,
划开一看:“您尾号xxxx账户完成交易人民币4867.00”。四千八百六十七?
姜宁心里“咯噔”沉下去。这月没请假没迟到,每天焊够两千,有时还多焊一百!
试用期最后一月都拿了四千九,转正反而少了?正愣神,小组长发小纸条:“拿着,工资条。
”姜宁捏着薄得像透明纸的条子,
就两行字:应发工资:5150.00实发工资:4867.00没出勤天数,没生产数量,
没零件单价。扣了两百八十三,扣的啥?为啥扣?啥都没有写。“组长,这就完了?
”姜宁拉住他,“扣的啥?我产量够了,咋才发四千八?
”小组长眼皮一翻:“厂里就发这样,问***啥?问主任去。”说完就走,怕被缠上。
姜宁捏着纸条像捏烙铁,看见老周眯眼瞅纸条嘟囔:“又他妈扣三百多。
”老周这月也没拿到五千二,只发了四千九。“周哥!”姜宁窜过去,把纸条杵他眼前,
“我转正了工资还少了!这扣的啥?你知道不?”老周扫了眼纸条塞回去:“不清楚,
一直就这样,去年有人闹,最后扣半个月绩效,得不偿失。”“可总得知道明白吧?
”姜宁热乎劲凉透,“干了活拿多少钱天经地义,五千五目标没到,家里还等着钱呢。
”“天经地义?”老周压低声音,“老弟醒醒,这地方厂里规矩就是天经地义。
爱干干不干滚,后面多少人排队?能拿四千八以上就不赖,别较真。”姜宁没说话,
手指紧紧捏着纸条。他扭头往李建国办公室冲去,脚步比上次急——必须问清楚。办公室里,
李建国端着保温杯吹气,看见他就皱眉:“又啥事?你这月事不少。”“主任,工资条不对。
”姜宁把纸条放桌上,“我每天焊够量,咋才发四千八?扣的啥没写……五千五目标咋没到?
”李建国放下杯子,手指敲纸条:“厂里系统算的能错?扣的都是该扣的!
”“那总得给个明确的扣款项目吧?产量、单价给我看看,我自己算一下!
”姜宁硬着头皮问,手心出汗。“给你看?”李建国嗓门提起来,“那是商业机密!
能随便给你看?你谁啊?干好活就行,钱没少你!有意见?不想干了?”“不是,
我就是想弄明白……”“没什么不明白的!”李建国一挥手,“规矩就这样!能干就干,
不能干大门敞开!出去!”姜宁像被轰苍蝇似的赶出来,办公室门“砰”地关上。
他站在走廊,手里纸条轻飘飘,却像有千斤重。行政!对找行政部!他不死心找行政部,
戴眼镜姑娘头都没抬:“工资数据车间报的,我们只审批,有问题找你主任。
”皮球踢得溜圆。姜宁无奈,回到车间,工友围过来,看他脸色就知道咋回事。
“碰钉子了吧?早说别问。”“都一样,我也稀里糊涂扣三百多。”“忍忍吧小姜,
下月多干点补上。”姜宁没吱声,把皱巴巴工资条展平对折,塞进工装裤口袋!从这天起,
小本子变厚了。他不光记产量,还标备注:“机器卡顿三次,
少焊一百”“主任训话耽误二十分钟,少焊五十”“质检挑刺返工,
浪费半小时”……他想从这些碎片里拼凑应得的报酬!可月底工资短信数字,五千五目标,
一次没达到过。“算那玩意干啥?憋屈。”工友劝他。“厂里算法猫腻多,你算不清。
”“认命吧,除非你不干了。”有次流水线传动轴坏了,哐当响半天趴窝。
维修工捣鼓一下午,大家蹲外面吹牛,只有姜宁急得上火——停工四小时,少焊三百个,
少拿十几块,离五千五更远了!月底发工资,果然只发了四千六。姜宁火“腾”地起来,
冲进李建国办公室:“主任!上月十二号机器坏了停四小时,咋扣这么多?那不是我们的错!
是机器老化!”李建国正斗地主,头都不回:“废话!停工没工资!机器坏怪谁?
你们操作不注意?没让你们赔设备就算好的!不想干立刻结账走人!门口多的是人想进来!
”姜宁气得血往头上涌,拳头攥死,指甲掐进掌心。
他盯着墙上“员工是企业最宝贵的财富”标语,像根烧红的针扎进眼睛。操!他心里骂一句,
转身踹开虚掩的门,头也不回走了。走廊日光灯明晃晃,却照不进他心里的阴暗。
那张轻飘飘的工资条,像片乌云,彻底罩住了他。五千五的目标,像个笑话,挂在眼前,
怎么也够不着。……………………日子像车间生锈的齿轮,咬合着“咔嗒”转动,
磨得人没脾气。姜宁手上茧子脱了一层又一层,焊烂的烙铁头攒了小半盒。
他成了工友嘴里“手脚麻利的老姜”,只有自己知道,心里那点较真的火苗,还没熄透。
这天下午,车间起了小骚动。李建国腆着肚子,陪个穿新工装的男人转悠。“都停一下!
”李建国拍手,“介绍下,张磊张主任!以后他管车间,我调新厂区。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掌声里,张磊点头:“各位工友,以后一起共事,有问题随时找我沟通。
”声音客气,跟李建国的嚷嚷不一样。姜宁埋头焊板子——换谁当主任都一样,流水线不停,
零件不少,工资条还是糊涂账。新官上任头月,风平浪静。张磊每天转几圈,偶尔聊点家常!
“习惯不”“伙食咋样”!气氛倒是松快了点。直到发薪日。车间噪音大,
姜宁没听见短信响。休息喝水摸出手机,屏幕上入账短信跳出来:“2890.00”。
两千八百九?血“嗡”地冲头顶!他使劲揉眼睛,把手机凑到眼皮底——没看错,
就是两千八百九!他飞快戳开备忘录,里面记着每天产量和加班时间。再差也该四千出头,
上月还拿了四千六百八!这月加了俩周末班,怎么直接腰斩还不止?他猛地抬头,
撞上对面老周煞白的脸。老周举着手机,嘴哆嗦:“兄弟……我才三千一!上月四千九啊!
发错了吧?”这一嗓子,像冷水滴进滚油锅。“我才两千五!”“我少了两千三!
”“咋回事?少了那么多!”工位近的十几人围过来,举着手机满脸惊怒。
平时麻木的眼神里,终于烧起火。“我娘住院等这钱交药费!”小伙子带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