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万元,它不再仅仅是账目上一个抽象的概念,它化作了陈律师冰冷无情的语调,化作了债主们步步紧逼的狰狞面孔,化作了别墅里一日比一日更甚的压抑和空旷。
父亲的葬礼在一种近乎仓促和灰暗的氛围中结束了。
没有隆重的追悼会,没有络绎不绝的社会名流,只有少数几位真正的故交和泣不成声的家人。
媒体们像嗅到腐肉的秃鹫,在殡仪馆外架起长枪短炮,试图捕捉这个昔日商业巨擘家族崩塌的狼狈瞬间。
“振邦集团破产,刘振邦遗孀***背负巨债”的标题,早己在大小报刊上传得沸沸扬扬。
李婉晴全程被姥姥和倩倩搀扶着,她穿着一身黑衣,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曾经盈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空洞地“望”着前方——父亲的遗照,或者,只是无边的黑暗。
她没有再歇斯底里地哭喊,只是沉默着,眼泪却像有自己的意志,不停地从那双失焦的眸子里滑落,浸湿了衣襟。
悲伤和绝望,似乎抽干了她所有的生机,让她变成了一具会呼吸的躯壳。
葬礼回来后,李婉晴的状况急转首下。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即使偶尔迷糊过去,也会被噩梦惊醒,尖叫着“振邦!
车!
小心!”。
她拒绝进食,瘦得脱了形。
最让人揪心的是,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有时是回忆往昔的甜蜜,有时是泣诉命运的不公。
“婉晴,吃点粥吧,倩倩亲手熬的。”
姥姥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坐在床边,声音沙哑而疲惫。
李婉晴茫然地“看”向声音的方向,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妈,我眼前……不是黑的。
是红的……好多好多血……振邦他在叫我,他说他好疼……”倩倩站在门口,听着母亲的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走过去,接过姥姥手里的碗,舀起一勺,轻轻吹凉,递到母亲嘴边:“妈,吃点吧,求你了。”
李婉晴猛地挥开她的手,瓷勺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我不吃!
我看不见了!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振邦死了,我还要这眼睛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她崩溃地捶打着床铺,嘶哑的哭喊声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
倩倩看着溅落在自己手背上的、尚且温热的粥,又看着母亲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一点一点地将瓷勺的碎片捡起来。
碎片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尖,渗出血珠,她也浑然不觉。
比起心里的痛,这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家庭医生来看过,只是摇头,开了些镇静和安神的药物。
“刘太太这是哀毁骨立,心病还需心药医,光靠药物……唉,只能先稳住情绪,不能再受***了。”
可“不***”这三个字,对如今的刘家来说,是一种奢望。
振邦集团正式进入破产清算程序。
公司的资产被冻结、查封、拍卖。
父亲名下所有的银行账户,包括那些曾经可以随意支配巨额资金的账户,如今都只剩下冰冷的零。
别墅、豪车、母亲的首饰、甚至家里那些昂贵的艺术品和家具……一切都贴上了封条,等待着被估值、拍卖,用以偿还那笔天文数字般的债务。
最后通牒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送达。
法院和债主委员会联合通知,要求她们在十天之内,搬离这栋位于西郊的别墅。
“这是最后的期限了,刘太太。”
前来通知的人语气还算客气,但眼神里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希望你们配合,否则……”否则,就是被强制清退。
最后一点体面,也将荡然无存。
姥姥颤抖着手在文件上签了字,送走了来人。
她转过身,看着这间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只剩下凄凉和空旷的大房子,老泪纵横。
“收拾东西吧。”
姥姥抹了把眼泪,声音带着一种被生活碾压后的疲惫,却异常坚定,“只要我们娘仨还在一起,天,就塌不下来!”
真正的“家”己经没了,能带走的,只有一些最基本的衣物和少量的、不被列入清算范围的个人物品。
那些华丽的礼服、精致的摆件、承载着无数回忆的相册……大多都无法带走。
倩倩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地收拾着。
她拉开衣帽间的门,里面曾经塞满的奢侈品童装和公主裙,如今看起来像是一场褪了色的、荒诞的梦。
她只挑了几件最朴素、最舒适的常服,塞进一个半旧的行李箱里。
在整理书桌抽屉时,她看到了那个装着“蔷薇之梦”项链的首饰盒。
钻石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冰冷而耀眼的光芒。
她拿起项链,指尖拂过那朵精致的蔷薇。
它曾经代表着极致的宠爱和幸福的顶峰,如今,却更像是对过往浮华最尖锐的讽刺。
没有任何犹豫,她将项链放回首饰盒,然后拿着它,走到了正在客厅里整理杂物清单的姥姥面前。
“姥姥,”倩倩的声音很平静,“把这个也列进去吧。
应该能抵一点债。”
姥姥看着那串价值不菲的项链,又看看外孙女那张过早褪去稚嫩、写满坚毅的脸,眼圈瞬间红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粗糙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倩倩冰凉的小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搬家的过程,是一场公开的凌迟。
昔日门庭若市的豪宅前,停着一辆破旧的小型货车。
她们仅有的几件行李被胡乱塞进车里,与这栋豪华别墅显得格格不入。
邻居们紧闭着门窗,但倩倩能感觉到,那些隐藏在窗帘后面的、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当货车载着她们和寥寥无几的行李,缓缓驶离那扇熟悉的、曾经代表着身份与荣耀的铁艺大门时,倩倩没有回头。
她坐在颠簸的车厢里,紧紧挨着因为药物作用而昏昏沉沉的母亲,另一边是紧紧抿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的姥姥。
车窗外,繁华的街景不断后退,最终,她们的目的地,是位于城市另一端的一个老旧小区。
姥姥用自己积攒了一辈子的、微薄的退休金,租下了一个只有六十平米、阴暗潮湿的一楼单元房。
这里,与她们曾经的生活,隔着天堑。
墙壁斑驳,家具破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唯一的优点是,不用上下楼,方便失明的母亲活动。
安顿好依旧精神恍惚的母亲睡下后,姥姥开始默默地收拾这个简陋的新“家”。
她佝偻着背,动作缓慢却不停歇,用抹布一遍遍擦拭着布满油污的灶台,将带来的旧衣物仔细叠好,放进吱呀作响的衣柜。
倩倩想帮忙,却被姥姥轻轻推开:“去歇着,倩倩,这里姥姥来。”
倩倩没有坚持,她走到属于她的那个小小的隔间——其实只是用布帘从客厅隔出来的一个角落。
里面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破旧的写字台。
她坐在床边,目光落在墙角那几个从别墅带出来的、装着旧书的纸箱上。
或许是想从熟悉的物件里汲取一点力量,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
里面大多是她的课本和一些课外读物。
她一本本地拿出来,手指拂过书脊,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旧日阳光的温度。
在箱子的最底层,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
不是她的。
她拿出来,笔记本是深棕色的牛皮封面,边缘己经磨损,露出里面浅色的内芯,显得很有年代感。
翻开第一页,扉页上,是父亲熟悉而有力的字迹:**“商场札记——刘振邦 于创业初期”**倩倩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父亲早年创业时的笔记!
她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里面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记录着父亲早年跑业务时遇到的冷眼和挫折,记录着他对市场趋势的青涩判断,记录着拿到第一笔订单时的狂喜,也记录着资金链断裂时的焦虑和挣扎……**1989年3月15日,雨*** *……又被拒绝了。
站在雨里,看着那栋气派的办公楼,第一次怀疑自己的选择。
但想起婉晴和即将出生的孩子,我知道我不能倒。
总结今天失败的原因:对客户需求理解不透,准备不足。
明天,换一种方式再试试。
*****1991年7月22日,晴*** *……天无绝人之路!
张厂长终于点头了!
五十万的合同!
虽然利润微薄,但这是开端!
晚上和团队喝了点酒,没敢多喝,心里清楚,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戒骄戒躁,稳扎稳打。
*****1993年11月5日,阴*** *……三角债拖垮了多少好企业。
公司账上只剩下一万块,下个月工资都发不出。
老王他们劝我裁员,我拒绝了。
都是跟着我打天下的兄弟,再难,也得一起扛过去。
晚上把车抵押了……希望这次能闯过去。
***字里行间,没有高高在上的成功学教条,只有一个创业者最真实的汗水、泪水和思考。
父亲也曾像她一样,站在人生的谷底,仰望看似遥不可及的山峰。
但他没有放弃,他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奋,一点点地凿开了通往成功的路。
倩倩贪婪地读着,仿佛能透过这些泛黄的纸张,触摸到父亲当年那颗在困境中依然炽热、不屈的心。
这本笔记,像黑暗中的一团火,不仅驱散了她心头的部分寒意,更在她心里点燃了某种东西。
她合上笔记,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丝力量和智慧。
窗外,天色己经完全暗了下来。
老旧小区隔音不好,能听到隔壁传来的电视声和孩子的哭闹声。
厨房里,姥姥正在用那个锈迹斑斑的锅煮着面条,空气中飘来一丝廉价的油腥味。
母亲在里间似乎又做了噩梦,发出模糊的呓语。
倩倩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
昏黄的灯光下,姥姥花白的头发显得格外刺眼,她正费力地想把一大桶油搬上灶台,那佝偻的背影,写满了生活的重压。
就在这时,倩倩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姥姥身边,伸手接过了那桶沉重的油。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个破败、压抑的狭小空间里,掷地有声:“姥姥,以后这个家,我来扛。”
姥姥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她缓缓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身高才刚刚到自己肩膀、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神却如同淬火钢铁般坚定的外孙女,浑浊的泪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