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们依旧恭敬，但那恭敬底下，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好奇。
往日只觉得世子沉静寡言，不似寻常孩童，如今却觉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深处，仿佛藏着与年龄不符的幽潭，偶尔流转的光芒，让人心下一凛。
萧彻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他心中惕然，父亲萧烈那句“先想想自己是谁”的告诫犹在耳畔。
他知道，那日为了提醒粮道安危，自己己踏出了“安全区”。
在京城那位皇帝眼中，一个“平庸”甚至“愚钝”的藩王世子或许能活得长久，但一个过早显露锋芒的“天才”，尤其是手握重兵的藩王之子，无异于催命符。
他必须重新划定界限——展现一定的价值，以获得立足的资本，却又不能太过，引来灭顶之灾。
接下来的日子，萧彻的生活看似回到了原有的轨迹。
每日寅时起身，跟着侍卫统领周震练习基础拳脚和骑射。
周震是萧烈心腹，黑塔般的汉子，话不多，教导却极有分寸。
萧彻学得异常认真。
他深知，在这个没有内力护体、武技更重实战的世界，一副强健的体魄和娴熟的搏杀技巧，是乱世中活下去最首接的依靠。
他将前世对发力、人体结构的理解，潜移默化地融入练习，进步速度让周震都暗自惊讶。
练武之余，他便泡在王府藏书楼。
这次，他不再去碰那些可能引人注目的《天工开物》或《九章算术》，而是规规矩矩地读着经史子集，偶尔夹杂北境风物志、前朝兵书注解（非核心），甚至狄人部落杂记。
他阅读时，会故意让贴身侍女青禾伺候笔墨，或向夫子请教些“合乎年龄”的问题，如“狄人为何逐水草而居？”
“前朝长城利弊？”
他小心控制着提问的深度，既显勤勉好学，又不至惊世骇俗。
更多超越时代的思考和观察，被他藏于心底，或于无人时，用自制的炭笔在废纸背面写下寥寥数语，旋即焚毁。
这日午后，萧彻正临摹字帖，青禾端着奶糕进来，小脸上带着愤愤：“世子，后厨那几个碎嘴的，又在编排您！
说您前几日是误打误撞，碰巧说中了断云谷的事……”萧彻笔下未停，微微一笑：“他们说的，也并非全错。”
“世子！”
青禾跺脚，为他抱不平。
“青禾，”萧彻放下笔，目光平静地看向这个忠心的小侍女，“你看这王府，像什么？”
青禾茫然。
“像一棵大树。”
萧彻自问自答，“父王是主干，我们是枝叶。
树欲静而风不止。
外面的风雪是外患，但树下的蚁穴，树身的蛀虫，才是真正能令巨木倒塌的隐患。
些许流言，不过是几片被风吹落的枯叶，何必在意？”
青禾似懂非懂，但见世子如此沉稳，气也消了大半。
这时，侍卫通传，王爷请世子去校场。
萧彻心中微动，整理衣袍前往。
校场上，数百亲卫盔明甲亮，肃杀之气弥漫。
萧烈一身轻甲，立于点将台，看着台下军阵操练。
“父王。”
萧彻行礼。
萧烈“嗯”了一声，目光未离校场：“看看，觉得如何？”
萧彻凝神望去。
军阵变幻，令行禁止，确是精兵。
但他凭借超越时代的军事视野，还是看出了问题：侧翼转换略显滞涩，易被高速骑兵撕裂；士卒所用长弓威力虽足，但射速慢，久战易疲。
“军容整肃，乃虎狼之师。”
萧彻先予肯定，话锋微转，“只是……侧翼变换似慢半拍，若遇狄人轻骑扰袭，恐被牵制。
弓为强弓，然持续压制力或有不逮。”
萧烈眼中讶色一闪而逝，没想到六岁稚子竟能看出这些兵家细节。
他未置可否，命周震取来一具造型奇特的弩机。
“此乃‘穿云弩’，军器监新样，可连发三矢，五十步内破轻甲。”
萧烈将沉重的弩递过，“看看。”
萧彻仔细查看结构，发现其原理近似神臂弩，但连发机构笨重，上弦费力。
“父王，此弩甚好，然上弦迟缓，临阵恐不及。”
他抬头，眼中是恰到好处的“好奇”，“若能改进机括，使其上弦省力，或增其射程，是否更佳？”
他没有首接道出滑轮、偏心轮等现代知识，只提出一个方向性的“设想”。
引而不发，示弱藏锋。
萧烈深深看他一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皮囊，审视内里那个异世灵魂。
良久，他挥手让人将弩拿走。
“想法不错。”
萧烈声音听不出喜怒，“但军国利器，非是儿戏。
打造、改进，需工匠、钱粮、时间，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拍了拍萧彻尚显单薄的肩膀，力道沉实：“彻儿，记住，为将者，不仅要知兵，更要知势。
天时、地利、人和，朝廷的粮饷，工匠的手艺，乃至北境的一草一木，皆是势。
空有奇思，若无势支撑，终是镜花水月。”
言罢，萧烈转身，继续观操。
萧彻独立原地，心潮起伏。
父亲的话，是告诫，亦是点拨。
他彻底明白，在这个世界，知识本身并非力量，能将知识转化为现实“势力”的能力，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
他需要工匠，需要资源，需要权力，更需要时间，去编织属于自己的网。
抬头望向北方，阴云密布，风雪欲来。
立锥之地，需亲手开拓。
他的异世之路，始于这凛冽的北风之中，脚下的冰雪，己传来细微却坚定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