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着试卷的油墨味、风油精的刺鼻，还有少年人身上淡淡的汗味，构成了一种独属于毕业季的、焦灼又怅惘的气息。
最后一堂自习课，没人真正在看书。
细碎的交谈声，同学录纸张翻动的哗啦声，还有压抑着的、若有若无的啜泣，交织在一起。
林晚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阳光透过斑驳的梧桐树叶，在她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投下晃动破碎的光斑。
她的笔尖悬在一道电磁感应题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越过一排排课桌，落在了右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上。
江屿。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遮住部分光洁的额头。
侧脸线条清晰利落，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正在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
阳光恰好偏爱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连白色校服衬衫的最普通扣子，都仿佛在发光。
周围的一切喧嚣，似乎都与他隔绝。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酸酸涩涩的，又带着点隐秘的甜。
三年了，这个背影，她看了整整三年。
课桌里，那个沉甸甸的、用最普通的牛皮纸包好的方形纸包，无声地硌着她的膝盖。
里面是她三年间写下的所有心事，八十七封没有署名的信，每一封，都与他有关。
第一封，是高一下学期的一个雨天。
她记得清楚，那天他作为新生代表在国旗下发言，声音清朗，穿过淅淅沥沥的雨幕，精准地敲在她的耳膜上。
她躲在人群里，看着他被雨水微微打湿的肩头，回到教室后，就在草稿纸的角落，写下了第一行不成句的诗。
后来，便成了习惯。
他篮球赛赢了，她写：“看见你在场上奔跑，像一阵自由的风。”
他月考又是第一，她写：“恭喜你呀，真厉害。”
他偶尔趴在课桌上小憩，她写：“是不是很累？
要好好休息。”
他随口说喜欢某个乐队的歌，她便会偷偷去听遍那个乐队所有的曲子，然后在信里，小心翼翼地讨论着某一首的旋律。
喜怒哀乐，青春的所有微小悸动和庞大迷茫，都化作笔尖流淌的墨迹，倾注在这些永远不会寄出的信笺上。
她是班里最不起眼的那个女孩，成绩中游，性格安静，坐在教室的角落，像一株默默生长的植物。
而他是天之骄子，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是江屿。
他们之间的距离，隔着不止一排课桌，而是整个青春的星河。
下课***毫无预兆地炸响，尖锐刺耳，瞬间撕裂了教室里维持己久的、心照不宣的平静。
“毕业了——！”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积蓄己久的情緒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爆发。
书本被抛向空中，欢呼声、叫嚷声、告别声混作一团。
有人红着眼眶拥抱，有人拿着校服让同学签名，有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那堆积如山的书本试卷。
乱象初现。
林晚猛地回过神，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咚咚咚，像是要撞破肋骨。
就是现在了。
她深吸一口气，趁着所有人都沉浸在离别的混乱与激动中，迅速低下头，手指颤抖着，将那个牛皮纸包从课桌最深处掏了出来。
纸包的边角因为反复摩挲己经有些毛糙，带着她掌心的湿意。
前面，江屿己经站起身，正和同桌笑着说了句什么，随手将几本主要的课本塞进那个看起来有些旧但很干净的双肩包里。
他大概是要去参加班里的毕业聚餐，并没有立刻清理课桌里杂物的意思。
机会稍纵即逝。
林晚屏住呼吸，几乎是凭借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勇气，猛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快速穿过过道。
桌椅被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但淹没在鼎沸人声里，无人注意。
她来到江屿的课桌旁，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正背对着她，和前排的男生击掌。
她的动作快得几乎成了残影，手指一松，那个承载了她三年所有心事的纸包，便滑进了他那略显杂乱的书桌抽屉深处，混在了一堆废弃的草稿纸和旧试卷里。
完成这一切，她立刻转身，逃也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快速坐下，心脏狂跳得让她几乎喘不上气，脸颊烧得滚烫。
结束了。
这场盛大而无声的暗恋。
她把自己剥离出去，从此以后，关于江屿的一切，都将与她再无干系。
是解脱，也是……彻底的失去。
“林晚！
发什么呆呢？
走啊，去礼堂拍毕业照了！”
同桌周晓芸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嗓门响亮。
林晚悚然一惊，像是从一场大梦中被强行唤醒。
她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胡乱将桌面上几本不要的练习册塞进书包，声音低得像蚊蚋：“哦，好，来了。”
她背起书包，随着人流涌出教室。
经过江屿空荡荡的座位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
---十年。
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容颜，足以让少年褪去青涩，也足以让许多回忆褪色、模糊。
“皇朝”宴会厅的包厢门口，林晚深吸了一口气，才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镶着金边的门。
震耳的音乐声、喧哗的谈笑声、酒杯碰撞声瞬间将她包裹。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水和高档烟草混合的复杂气味。
包厢极大，灯光迷离闪烁，晃动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男同学们大多发福了些，穿着挺括的衬衫或Polo衫，言谈间带着社会人的圆滑。
女同学们则妆容精致，衣裙靓丽，彼此寒暄着，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的穿着、拎包。
十年同学会，说白了，也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林晚穿着一条简单的米白色连衣裙，样式低调，剪裁合体，是她一贯的风格。
她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化机构做策划工作，过着平静规律的生活。
毕业十年，她身上那份学生时代的安静似乎并未完全褪去，只是沉淀得更内敛了些。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然后，她看到了他。
在包厢最中心的位置，水晶吊灯最璀璨的光线下，江屿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正微笑着听身旁的人说话。
他变了，又好像没变。
轮廓更深了，少年的清瘦被成熟男性的坚实所取代，穿着定制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是从容不迫的气度。
眉眼间褪去了些许青涩，添了沉稳与锐利，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只是此刻沉淀了更多看不透的东西。
他身边，依偎着一个明媚照人的女子——苏晴。
当年的校花，如今是活跃在荧幕上的当红女星。
她穿着一身惹眼的红色长裙，妆容完美，笑容甜美，正自然地挽着江屿的手臂，接受着周围人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
郎才女貌，璧人一双。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细小的针尖轻轻扎了一下，不很疼，但那绵密的酸胀感，瞬间弥漫开来。
她默默地走到角落的沙发区，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哎，看看人家江屿，听说公司去年上市了？
真是不得了！”
“苏晴也太美了吧，明星就是明星，这气质……当年他俩就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没想到真能成，还这么登对。”
细碎的议论声飘进耳朵，林晚端起服务生递来的果汁，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燥热。
聚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愈加热烈。
几杯酒下肚，人们开始肆无忌惮地回忆青春。
不知是谁，大概是当年班里最调皮的那个男生，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诶，你们还记不记得？
高三毕业那会儿，有人给咱们江大校草塞了满满一抽屉情书！
好家伙，匿名写的，厚厚一沓子！”
话题被突兀地挑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对对对！
记得！
当时都传疯了！”
“谁啊那么痴情？
写三年都不敢留个名儿？”
“哈哈哈，藏头露尾的，估计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咱们江屿吧？”
一阵暧昧的、夹杂着好奇与些许鄙夷的哄笑声在包厢里荡开。
很多人都参与了进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那桩十年前的“无头公案”，语气里带着事不关己的调侃和猎奇。
林晚的身体在一瞬间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