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山终年云雾缭绕，山巅那座简陋的茅屋，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便立在那里，看惯了云卷云舒，岁月枯荣。
林寻在门前的青石上坐了整整一夜。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穿透薄雾，将他身上沾染的露水照得晶莹剔透。他没有运功驱散寒意，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份离别前最后的清冷。
吱呀一声，茅屋的木门被推开。一个身穿粗布麻衣，头发花白，手里永远拿着一截木头和一把刻刀的老人走了出来。他看也没看林寻，自顾自地坐在旁边的树墩上，继续雕琢着手中那只不成形的木鸟。
“想好了？”老人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像是被山风吹了千百年。
林寻站起身，对着老人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说道：“师父，我想好了。”
“哦？”老人手中的刻刀顿了顿，削下一片薄如蝉翼的木花，“山下可不是山上。山上的虎豹，你一拳能打死。山下的人心，你一万拳也打不穿。”
林寻默然。他在翠微山待了十五年。从五岁那年被师父捡上山，他的世界里就只有这座山，这位师父，还有师父口中那些光怪陆离的山下故事。
十五年来，他每天的生活简单到极致。挑水，劈柴，扎马步，练拳，听师父讲道理。他不知道自己练的拳法叫什么名字，师父只说是“强身健体的把式”。他也不知道自己吐纳的法门有多高深，师父只说是“睡得更香的法子”。
他曾问过师父，自己算不算修行者。
师父当时正啃着一只烧鸡，满嘴流油地回答：“修行个屁，填饱肚子才是正经事。”
可林寻知道，师父不是普通人。他见过师父一指截断瀑布，也见过师父对着顽石讲道，石头竟也生出几分温润光泽。而他自己，一拳能将后山百丈高的巨岩打出蛛网般的裂纹，一跃能从山巅轻松落至山脚。
师父说，这都是“基本功”，是“在山里活下去的本钱”。
直到昨天，师父突然对他说：“你该下山了。”
林寻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期待，紧张，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师父，我下山去做什么？”他问。
老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刻刀，将那只快要成型的木鸟吹了吹，随口道：“去青石镇，找个地方住下，像个普通人一样，过上一个月。一个月后，给我带一坛你认为最好的酒回来。”
“就……这么简单？”林寻有些不敢相信。
“简单？”老人瞥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意，“等你回来再说。记住，山上教你的那些东西，能不用就别用。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在山下高人眼里，跟耍猴没什么区别，别出去丢我的人。”
林寻的心一沉。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力气和速度，在师父看来，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他不由得对山下的世界更多了几分敬畏。
“去吧。”老人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别杵在这儿碍眼了。”
林寻再次深深一拜，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转身，沿着那条不知走了多少遍的下山小路，一步步离去。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师父不喜欢离别的场面。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影消失在山雾中后，老人站起身，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未动。老人手中的木鸟，不知何时已被捏成了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傻小子，为师把这方天地都快搬空了才喂出你这么个怪物。山下那些所谓的‘高人’，但愿他们别不开眼惹到你吧……”老人轻声叹息，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路崎岖，但对林寻而言如履平地。他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想象。师父故事里的江湖是什么样的？有飞檐走壁的侠客，有倾国倾城的美人，还有数不尽的恩怨情仇。青石镇又是什么样的？会有高大的城墙，热闹的街道，还有那传说中香飘十里的酒楼吗？
他越走越快，心中那份期待感如同一团火焰，越烧越旺。
当最后一缕山雾被甩在身后，一片广阔的平原豁然开朗。远处，一座由青色巨石砌成的城镇轮廓，在阳光下显得古朴而厚重。炊烟袅袅，人声隐约，一股浓郁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那就是青石镇。
林寻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夹杂着泥土、草木和一丝陌生的尘土味道。他整了整身上那件师父缝制的、洗得发白的布衣，迈开大步，朝着那座城镇走去。
镇门口，两名身穿制式皮甲的守卫手持长枪，懒洋洋地靠在城门上。他们目光在来往行人身上扫过，眼神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林寻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少年一身朴素的布衣，身无长物，却背脊挺直，步履稳健，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副模样，一看就是从山里出来的穷小子。
“站住！”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守卫伸出长枪，拦住了林寻的去路，“进城费，十个铜板。”
林寻一愣。进城费？师父可没提过这事。他身上除了师父给的一块护身玉佩，身无分文。
他有些窘迫地摇了摇头：“我……我没有钱。”
刀疤守卫和另一名瘦高个守卫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刀疤守卫用枪杆戳了戳林寻的胸口，轻蔑地说道：“没钱？没钱你进什么城？滚回你的山沟里去！”
林寻眉头微皱。他不喜欢被人用兵器指着的感觉。他遵循师父的教诲，尽量不动手，于是侧身想绕开枪杆。
“嘿，还敢躲？”刀疤守卫脸上挂不住，手腕一抖，枪杆带着一股劲风，狠狠地朝林寻的肩膀砸去。这一击，他用了三分力，足以让一个成年壮汉躺在地上哼唧半天。
林寻下意识地沉肩，气沉丹田。这是师父教他的“扎根桩”，说是能让下盘更稳，挑水时不会晃。
几乎是本能，他体内的气息微微一沉，一股无形的力量顺着脚底涌上肩膀。
“砰”的一声闷响。
预想中少年骨断筋折的场面没有出现。
林寻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反倒是那名刀疤守卫，只觉得自己的长枪像是砸在了一座万年玄铁铸成的大山上。一股凶猛无匹的反震之力顺着枪杆疯狂倒卷而回。他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整个人如同被攻城锤正面击中，惨叫一声倒飞出去七八米远，将后面一排等着进城的百姓撞得人仰马翻，最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整个城门口，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瘦高个守卫握着长枪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看着林寻，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怪物。他完全没看清少年做了什么，甚至感觉他根本就没动，自己的同伴就飞了出去。
林寻自己也有些发愣。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又看了看远处不省人事的刀疤守卫。
他只是站稳了而已啊。师父说过，扎根桩练好了，寻常三五个壮汉都推不动。可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经撞？
难道山下的人，都这么弱不禁风吗？
他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想起了师父的告诫：“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别出去丢人。”
看来师父说得对，自己这点本事，确实上不了台面。瞧，只是站稳了，就把人弄伤了。这力道控制得也太差了。
林寻心里有些愧疚，他走到那个瘦高个守卫面前，很认真地问道：“他……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要赔偿吗？”
瘦高个守卫吓得一个哆嗦，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看着林寻那清澈无辜的眼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赔偿？谁敢要你的赔偿！这是哪来的煞星！
“没……没事！大人，是……是王二他自己不小心摔倒的，跟您没关系！您请进，您快请进！”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连忙收起长枪，点头哈腰地让开了一条路。
周围的百姓也纷纷让开，看林寻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林寻更困惑了。他不懂这些人的反应，但既然对方说不用赔，他也就松了口气。他对着那守卫点了点头，算是道谢，然后迈步走进了青石镇的城门。
直到林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城门口压抑的气氛才轰然炸开。
“天啊！那少年是谁？一动不动就震飞了王二！”
“王二可是淬体三重的武者，居然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
“你看清他出手了吗？”
“没有！根本就没出手！太可怕了！”
瘦高个守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跑去查看同伴的伤势，一边检查一边喃喃自语：“哪来的怪物……这青石镇，怕是要变天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林寻，此刻正像个好奇的孩童，漫步在青石镇宽阔的街道上。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掀起了多大的波澜，他的注意力，已经被这人间烟火的繁华，彻底吸引了。
琳琅满目的商铺，吆喝叫卖的小贩，穿着各色服饰的行人，空气中弥漫的包子香和糖葫芦的甜味，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而着迷。
他的历练，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而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
找到这镇上，最好的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