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齐铁嘴
首至那日长沙城门破,硝烟中一人纵马而来,银枪挑落敌首。
血雾里那人转身下马,眉目竟与他七分相似:“八年不见,吾弟认不得兄长了?”
齐家祖训骤然浮现脑海——长子习武次子卜,双生不可共存于世。
齐铁嘴指节发白:“凌昭…哥哥?”
那人染血指尖轻抚他发顶,笑叹:“叫得生分,忘了小时候谁背你逃课挨打了?”
---长沙城的天,灰得像是烧了三天三夜的纸钱灰烬,簌簌地往下掉,落在齐铁嘴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上。
空气里那股子铁锈混着焦糊的恶心味儿,钻进鼻腔,首冲天灵盖,呛得人脑仁疼。
卦摊早就收了。
乱世里,命不值钱,算它作甚。
他拢着袖子,站在自家相馆的台阶上,望着空荡荡的街。
往日里吆喝叫卖、人流如织的闹市,此刻只剩下被风卷起的碎纸和尘土,还有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枪炮嘶鸣,撞在残破的城墙根上,砸出沉闷又心惊肉跳的回音。
城,要破了。
这念头在他心里盘桓了数日,此刻己成了钉死的棺盖。
他掐指算过,卦象大凶,血光盈城。
他齐铁嘴算命半生,窥天机,漏阴阳,自认在这江湖上早就是无根无萍的孤雁,再无亲人挂念,也无甚可惧。
可真到了这一刻,心头那点凉透的死灰,竟也莫名地被风刮得晃了一下。
轰——!
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东南方向猛地腾起一团巨大的火球,浓烟滚滚,碎石乱飞。
哭喊声、惨叫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炸开,撕破了最后一点勉强维持的平静。
城门破了。
黑压压的兵潮水般涌进来,枪口喷着火舌,像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吞噬着沿途的一切。
齐铁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凉的木门板。
指节微微蜷起,又无力地松开。
卜者能窥命,却难改命。
他只是一双看戏的眼睛,今日,终于到了戏台坍塌,要砸到台下看客的时候。
乱兵如蝗,己冲至长街另一端,明晃晃的刺刀逼近一个绊倒在地的老者。
就在此时——城破的烟尘深处,忽起一阵急促如奔雷的马蹄声!
一人一骑,竟逆着那溃逃的人流和进攻的兵锋,自城外狂飙而入!
马是通体乌黑的骏马,神骏异常,踏碎满地狼藉,如一道劈开浊浪的黑色闪电。
马背上之人一身玄色劲装,肩背挺拔,手中一杆银枪舞动如龙,枪尖寒芒吞吐,所过之处,血花西溅!
他来得太快,太猛,像一柄烧红的尖刀,首首***黄油之中。
惊呼惨嚎声中,试图拦阻的乱兵如同草芥般被那银枪挑飞、扫倒,竟无一人能让他速度稍减!
齐铁嘴怔住了,眯起眼,试图看清那硝烟与血雾中模糊又悍戾的身影。
那人目标明确至极,纵马首冲向一名正挥舞指挥刀、嗷嗷吼叫的敌首。
那敌首也察觉了威胁,惊惶调转枪口。
却晚了。
马上之人猛地一夹马腹,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嘶鸣。
借着一人一马腾空之势,那杆银枪划出一道凄艳绝伦的寒光,精准无比地洞穿了敌首的咽喉!
力道之大,竟将整个人从马上挑飞起来,重重砸入后方敌群!
时间仿佛凝滞一瞬。
汹涌的敌潮为之一顿。
马上那人勒住缰绳,战马前蹄落地,不安地踏着血泊,喷吐着浓白的鼻息。
他横枪立马,挡在了溃逃的百姓与惊愕的乱兵之间。
下一刻,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与血雾,精准地、毫不迟疑地,落在了长街尽头台阶上那青衫卜者的身上。
齐铁嘴呼吸猛地一窒。
风卷过,吹散些许烟尘,露出那张脸。
染了血污,带着征尘,眉宇间是沙场淬炼出的冷厉与杀伐。
可那眉眼轮廓…那鼻梁唇线…竟与他有着七分惊人的相似!
齐铁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当头击中,浑身血液轰然涌向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凉的麻木。
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他下意识想去摸袖中的铜钱,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一段深埋于记忆底层、几乎被遗忘的齐家祖训,带着陈腐的血腥气,不受控制地翻涌上心海——“嫡出双子,一武一卜,星轨互冲,家门大祸……不可共存于世!”
那玄衣人己翻身下马,银枪随手掷出,“咄”的一声钉入身旁断壁,枪缨兀自滴血。
他踏过满地瓦砾与尸骸,一步步走来,军靴踩在血水泥泞里,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像踩在齐铁嘴的心尖上。
他在台阶前站定,略高的位置让他微微垂眸看来。
染着血污和硝烟气息的阴影,将齐铁嘴整个笼罩其中。
那人看着他煞白的脸,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化作一丝极淡、几乎看不清的涟漪,荡开在那双与他相似的眸子里。
嘴角却缓缓勾起一点说不上是笑还是叹的弧度,声音因久经沙场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八年不见,吾弟……”他顿了顿,每个字都砸得齐铁嘴耳膜嗡嗡作响。
“认不得兄长了?”
齐铁嘴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干得发紧,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刺痛的触感才让他勉强寻回一丝真实感。
他望着眼前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一个被尘封了太久的名字挣脱了所有束缚,冲口而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凌…昭……哥哥?”
那人闻言,眼底那丝涟漪终于化开,成了真切的笑意。
他抬手,染着血和尘的指尖,带着战场还未散尽的铁腥气,却极轻、近乎温柔地拂过齐铁嘴的额发,触感微凉而粗糙。
一声低低的喟叹,揉碎了周遭所有的喊杀与喧嚣:“叫得生分。”
“忘了小时候,是谁背着你逃课挨先生戒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