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死前告诉我,他是从阴间逃回来的。说他在下面开了家裁缝铺,
专给横死之人缝补残肢断骸。那晚黑白无常踹开我的门,
抖开一件血迹斑斑的寿衣:“你爷爷偷了店里的料子,给你续了十年阳寿。
”“现在时辰到了,要么你自己穿上这件寿衣跟我们走——”“要么,我们帮你穿。
”---我爷走的那天晚上,月亮是血红色的,毛茸茸的边儿,像只窥伺人间的怪眼。
他靠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腕子,力气大得吓人,
指甲掐得我生疼。屋子里没点灯,只有窗外那轮红月亮渗进来的光,
把他沟壑纵横的脸照得一半暗红,一半漆黑。“阿生,”他嗓子眼儿里像塞了把沙子,
呼哧带喘,“爷……爷是从下头逃上来的……”我后脊梁一股寒气窜上来,想抽手,
却动弹不得。“下面……下面冷啊……到处都是雾蒙蒙的,看不真切……”他眼神涣散,
望着屋顶,又好像穿透了屋顶,看到了极远又极近的地方,“我在那儿,
开了个铺子……咳……咳……就是个裁缝铺……”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里拉风箱一样。
我赶紧给他顺气,手碰到他嶙峋的骨头,冰得我一哆嗦。“爷,您别说了,
歇会儿……”“不!得说!再不说……就没时辰了!”他猛地瞪圆了眼,眼球浑浊不堪,
却透着一股垂死的锐光,“我那铺子,不缝寻常衣裳……专给……专给那些横死的人缝身子!
车轱辘碾碎了的,水泡烂了的,火烧焦了的……都得靠我手里的针线,
把他们零零碎碎的皮肉、骨头,勉强拼凑个整儿,
他们才能……才能安心上路……”我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爷爷是老裁缝不假,
在镇上开了几十年铺子,手艺没得挑,可我从没想过……“用的线,
是他们的头发混着怨气搓成的……针,是他们的碎骨头磨的……料子,
就是他们自个儿残存的皮……”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诡异,
“得顺着他们临死前那口怨气缝,缝不好,怨气泄了,就真完了……缝好了,才能拿着路引,
去该去的地方……”我听着这闻所未闻的阴森秘事,只觉得屋子里的温度骤降,
那血红的月光也仿佛粘稠起来。“我……我逃回来,
是坏了规矩……可我不能看着你……”他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攥着我手腕的力气却更大了,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你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认……尤其是……尤其是关乎‘料子’的事……记住了吗!
死死记住!”他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悔意,死死钉在我脸上。
我被他那样子骇住了,只能胡乱点头:“记……记住了,爷……”得到我的回应,
他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一松,瘫软下去,眼睛还半睁着,望着那片血红色的天,
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嗬嗬”声,最终,彻底没了气息。我爷,就这么走了。
爷爷的丧事办得潦草。他死得古怪,加上那些临死前的胡话不知怎么漏出去了一点风声,
街坊邻里都躲着我们家的门楣走,好像沾上一点就会倒大霉。只有几个远亲勉强过来帮衬着,
入了土,也就散了。我独自一人守着爷爷留下的老裁缝铺。铺子有些年头了,
木头门板散发着陈腐的气味,里面堆满了各色布料、线轴、划粉和旧衣裳。自从爷爷去世后,
这铺子就再没开过张。我时常坐在柜台后面,看着阳光透过窗棂,
照出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心里空落落的。爷爷说的那些话,像梦魇一样缠着我。
尤其是关于“料子”的警告。什么是“料子”?他偷了“料子”?给谁用了?我不敢深想,
只觉得那血月之夜过后,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日子一天天过去,
似乎一切如常。直到爷爷头七那晚。那晚没有月亮,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敲打在瓦片上,沙沙作响。我早早熄了铺子里的灯,回到后屋躺下。黑暗中,
雨声显得格外清晰,搅得人心神不宁。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
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嘶啦……嘶啦……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反复刮擦着木板。声音来自前面的铺面。
我浑身一僵,睡意瞬间跑得精光。贼?不像。这声音太有耐心,太规律了,
带着一种冰冷的执着。嘶啦……嘶啦……我屏住呼吸,轻轻爬下床,
蹑手蹑脚地走到通往前铺的门边,耳朵贴了上去。声音更清晰了。没错,
就是从铺子里传来的。好像……好像是指甲刮过木头柜台的声音。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想起爷爷说的,他那铺子,
是给“横死之人”缝身子的……我颤抖着手,摸索到门栓,想把它插得更牢些。
就在我的手指碰到冰冷门栓的瞬间——刮擦声,戛然而止。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小了下去。我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
我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憋住了。时间一点点流逝,死寂笼罩着一切。
就在我以为刚才只是错觉,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时——“咚!”一声沉闷的撞击,
猛地砸在门板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不是人的手在拍门,
更像是……某种沉重、坚硬的东西,直挺挺地撞了上来。我“啊”地一声惊叫,倒退好几步,
一***跌坐在地上,惊恐万状地盯着那扇薄薄的门板。门外,再无声响。可我知道,它没走。
有什么东西,就隔着一层门板,站在外面的黑暗里。我连滚带爬地缩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那一夜,我再没敢合眼,直到天光微亮,
外面传来早起鸟儿的啼叫,我才敢掀开被子。铺子里一切如常,
柜台、布料、缝纫机……什么都没有。仿佛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当我走到柜台边时,瞳孔骤然收缩。在原本擦拭干净的深色木质柜台上,多了一道痕迹。
一道长长的、歪歪扭扭的刮痕,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又粗糙的东西划过,痕迹深处,
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干涸的……疑似血痂的斑点。我的血凉了。不是梦。从那天起,
我的日子就不再安稳。类似的事情,隔三差五就会发生。
有时是深夜听到铺子里有拖沓的脚步声,有时是晾着的布料无缘无故被撕扯成条,
有时是空气里突然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血腥和腐烂的恶臭……每一次,
都让我精神濒临崩溃。我越来越瘦,眼窝深陷,白天也恍恍惚惚。我试图去找过镇上的神婆,
可她刚走到我家铺子门口,就脸色大变,连声说着“惹不起,惹不起”,扭头就走。
我也想过干脆离开这里,可一种莫名的束缚感,让我迈不开步子。好像我一旦离开,
就会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发生。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中,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爷爷去世后的第一个月。恐惧并没有因为习惯而麻木,
反而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掉我所有的生气。直到那个晚上。那是入秋以来最冷的一夜,
狂风呼啸,卷着枯叶拍打着门窗。我早早缩在被窝里,却毫无睡意,
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子时刚过。“砰!!!”一声巨响,
老裁缝铺那两扇不算厚实的木门,竟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从外面猛地撞开!
碎木屑四处飞溅。阴风瞬间倒灌而入,吹得满屋的布料疯狂舞动,如同群魔乱舞。
挂在墙上的剪刀、尺子叮当作响。我连滚带爬地冲出后屋,看到的景象让我魂飞魄散。门口,
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高的那个,瘦得像根竹竿,浑身漆黑,
连脸都是黑的,只有一双眼睛白得瘆人,手里拎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子,
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浑浊的水滴。矮的那个,臃肿肥胖,面色惨白如纸,
嘴角却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哭,手里握着一根同样污浊的白色木棍。
它们就那样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肉眼可见的黑色寒气,脚下的地面瞬间凝结出一层白霜。
屋子里飞舞的布料、散落的线轴,在靠近它们周身三尺之地时,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纷纷坠落。是它们!爷爷说过的……下面来的……我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那黑无常,用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冷冷地扫过我,
那目光像是冰锥,刺得我骨头缝都在发寒。它没开口,一个冰冷、僵硬,
不带丝毫人类感情的声音,却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李老奎的孙子,李阿生?
”我想起爷爷的叮嘱——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认!我死死咬住嘴唇,拼命摇头。
白无常那咧开的嘴里发出“咯咯”的怪笑,声音尖利刺耳:“不认?由得你不认?
”黑无常手臂一抖,只听“哗啦”一声,它手中那根淌水的铁链自动展开,链子尽头,
竟卷着一件叠起来的衣裳。那衣裳被链子卷着,悬浮在半空,然后“呼”地一下抖落开来,
展现在我面前。那是一件寿衣。样式是最普通的那种,
但颜色……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浸透了鲜血的暗红,上面布满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污渍,
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一种……陈年坟墓的土腥味。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
那寿衣的针脚极其粗糙、凌乱,像是被人慌慌张张、甚至带着极大恐惧缝制而成的,
线头到处乱窜,有些地方甚至没能完全缝合,露出下面同样暗红色的里衬。“看清楚。
”黑无常的声音再次在我脑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这是你爷爷,李老奎,
从咱家铺子里偷走的‘阴料’,掺了他自己的魂丝,给你缝的‘阳寿衣’!”我如遭雷击,
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件血迹斑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寿衣。阳寿衣?
爷爷偷料子……是给我……续命?刹那间,爷爷临死前那恐惧、悔恨又带着一丝决然的眼神,
他那欲言又止的“我不能看着你……”,所有碎片瞬间拼凑起来。原来他偷渡回阳间,
冒着重罚的风险,是为了我!是为了给我这个父母早亡、他唯一放不下的孙子,强行续命!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十年。”白无常尖笑着补充,
用那根白色木棍指了指我,“你本该在十年前的腊月十八,就跟你那淹死的爹娘一起走的!
李老奎逆天改命,替你多偷了十年阳寿!现在,时辰到了!”黑无常上前一步,
那件悬浮的、污血浸透的寿衣,无风自动,仿佛有自我意识般,朝着我飘近了一尺。
那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我窒息。“现在,两条路。”黑无常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一,你自己乖乖穿上它,跟咱们下去,或许还能少受点零碎苦头。”那件寿衣的袖口,
像被无形的手操控着,微微张开,仿佛在等待我的手臂伸进去。白无常咧着嘴,
惨白的脸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珠,贪婪地在我身上打转,舌头舔过嘴唇,
露出尖锐的牙齿:“二,咱们哥俩,‘帮’你穿上。”它特意加重了“帮”字,
手里的白色木棍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掌心,发出令人牙酸的“啪啪”声。
我看着那件不断逼近的、用不知名阴料和爷爷魂丝缝制的寿衣,看着上面凌乱挣扎的针脚,
仿佛看到了爷爷当年在极度恐慌和对我深沉的爱意中,
颤抖着手为我缝制这件“生”的希望的模样。也看到了这希望背后,
那无法逃避的、来自阴司的森然铁律。冰冷的绝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
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把它勒爆。自己穿?还是被它们“帮”着穿?铺子里死寂无声,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以及那寿衣布料微微摩擦发出的、细微却惊心动魄的“沙沙”声。
那件污血浸透的寿衣,就在我眼前不到三尺的地方悬浮着,袖口和下摆微微晃动,
像是一个等待拥抱的、冰冷的亡魂。浓郁的血腥气和土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直冲脑门。自己穿?穿上这用偷来的“阴料”和爷爷魂丝缝成的鬼东西?然后呢?
像爷爷描述的那些“横死之人”一样,被它们用铁链锁着,
拖入那雾蒙蒙、冷飕飕、永无天日的地方?不!我不能!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
我的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我猛地转身,像只被逼到绝境的野狗,
手脚并用地朝着通往后屋的那扇小门扑去!我想逃,哪怕只是逃回屋里,躲进床底,
任何一个能暂时隔绝这两道恐怖身影的地方!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框的刹那——“哗啦啦!”一阵冰冷刺骨的铁链摩擦声破空而来!
快得超乎想象!我甚至没看清那黑无常如何动作,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股钻心的剧痛和冰寒,
那感觉不像被铁链缠住,更像是一条毒蛇用带着冰碴的牙齿狠狠咬进了我的骨头里!
“呃啊——!”我惨叫一声,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阻断,
整个人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倒拖回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我挣扎着抬头,
只见那根锈迹斑斑、滴着污水的铁链,如同有生命的黑蛇,紧紧缠绕在我的左脚踝上,
链身散发出的寒气瞬间浸透了我的裤管,皮肤上传来针扎似的刺痛和麻木。
“敬酒不吃吃罚酒。”黑无常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白无常发出“嘿嘿”的怪笑,
臃肿的身体晃动着走上前来,蹲在我身边,那张惨白浮肿的脸几乎贴到我的脸上,
我能闻到它嘴里呼出的、如同腐烂内脏般的气息。“小崽子,还想跑?
”它伸出惨白浮肿、带着黑色纹路的手,不是去拿那件寿衣,而是猛地抓住了我胸前的衣襟!
“刺啦——!”我身上那件粗布褂子,连同里面的汗衫,竟被它像撕纸一样轻易地从中撕裂!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的上半身,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恐惧到了极致,
反而催生出一股扭曲的勇气。我不能就这么认了!爷爷拼着魂飞魄散给我争来的十年,
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今天像条狗一样被它们拖走?!“滚开!”我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
抡起拳头砸向近在咫尺的白无常那张怪脸!拳头穿过了它的脸。不,不是穿过。
是打中了一团冰冷、粘稠、如同实质的雾气。我的手臂瞬间被一股更深的寒意包裹,
整条胳膊像是被冻僵了,动作变得迟滞无比。白无常毫发无伤,反而像是被我的反抗激怒了,
它那双黑漆漆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暴戾的红光,咧开的嘴里发出“赫赫”的低吼。“还敢动手?
!”它丢开撕破的布片,那只惨白的手五指张开,指甲瞬间变得乌黑尖长,带着一股腥风,
朝着我的心脏位置就抓了过来!看那架势,竟像是要直接掏出我的心,再把那寿衣硬塞进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刚才被撕破、甩落在地上的衣物旁边——那里,
静静地躺着一把剪刀。是爷爷用了大半辈子的那把王麻子剪刀,钢口极好,
平日里裁剪厚帆布、几层棉布都不在话下,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
依然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寒光。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不知哪来的力气,
被冻僵的右臂猛地一挣,身体借着铁链拖拽的力道向旁边一滚,
左手闪电般地抓向了那把剪刀!入手一片冰凉沉重。几乎在我握住剪刀的同时,
黑无常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手腕一抖,缠绕在我脚踝的铁链骤然收紧,
更大的拖拽力传来,想把我彻底拉过去。白无常一爪抓空,更是怒不可遏,
庞大的身躯带着阴风朝我压来。来不及多想!我蜷缩起身体,左手握着剪刀,
凭借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朝着紧紧箍在我左脚踝上的那截铁链,用尽全力,狠狠一剪!
“镪——!!”一声刺耳欲聋、完全不像是金属碰撞的锐响炸开!
剪刀的刃口与那锈蚀的铁链接触的瞬间,迸射出的不是火星,
而是一蓬幽暗的、带着腥味的蓝光!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道顺着剪刀传来,震得我虎口崩裂,
鲜血直流,整条左臂都又麻又痛。但那根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阴司铁链,被剪刀剪中的地方,
竟然应声出现了一个深深的缺口!虽然没断,但缠绕的力道明显一松!有用!爷爷的剪刀,
能伤到它们的东西!“嗷——!”黑无常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痛苦和暴怒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