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站在都察院官员的队列末尾,身上崭新的孔雀蓝监察御史袍服还带着浆洗后的硬挺,与周围那些或油滑或阴鸷的面孔格格不入。
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靴底踏在汉白玉石阶上,发出整齐划一的轻响。
沈砚之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最前方的户部官班——周衍之穿着一身深绯色尚书袍,腰杆挺得笔首,昨夜的疲惫仿佛被晨光涤荡干净,只剩下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周衍之微微颔首,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沉,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那枚冰凉的麒麟符。
“陛下驾到——”李德全尖锐的唱喏声划破晨雾,百官齐刷刷跪倒在地。
明黄色的仪仗从太和殿侧门移出,萧承煜坐在龙辇上,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被厚厚的锦毯裹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龙辇行至殿中,萧承煜被左右太监搀扶着坐上龙椅,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李德全侍立一旁,假惺惺地劝道:“万岁爷龙体违和,不如今日早朝便先散了,有要事奴才再向您回禀?”
“不可。”
萧承煜喘着气摆手,目光扫过阶下群臣,“黄河溃堤的赈灾粮款,还没着落,朕……朕睡不着。”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周衍之突然出列,撩袍跪倒:“陛下!
臣有本启奏!”
沈砚之的心跳骤然加速。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周衍之,其中最刺眼的,莫过于太子萧景琰和二皇子萧景泓投来的视线——太子面无表情,眼底却藏着冷光;二皇子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周爱卿请讲。”
萧承煜的声音带着喘息。
“臣要弹劾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德全,贪墨内帑银三十万两!”
周衍之的声音洪亮如钟,在太和殿内回荡,“臣有证据,李德全近三年来,利用掌管内库之便,将本该用于赈灾、河工的银子,通过假造采办清单、虚报贡品价格等方式,转入私人钱庄!”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官员们交头接耳,看向李德全的目光充满了震惊与探究。
李德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踩到尾巴的恼怒,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得涕泪横流:“陛下!
老奴冤枉啊!
周尚书这是血口喷人!
老奴伺候陛下三十余年,忠心耿耿,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冤枉?”
周衍之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叠账册,“这是臣派人暗中查访数月所得,上面详细记录了李德全每一笔贪墨的去向,包括他在京郊购置的庄园、给其侄子李富贵的巨额汇款,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太监将账册呈给萧承煜,皇帝颤抖着手翻阅,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猛地将账册摔在地上:“李德全!
你还有何话可说?”
李德全哭得更凶了,连连叩首:“陛下明鉴!
这些都是周尚书伪造的!
他是怕臣查出他在河工上的贪腐,才恶人先告状啊!”
他突然转向周衍之,声色俱厉,“周衍之,你敢说黄河溃堤,你就没有半点责任?
那批被洪水冲毁的石料,本就是你亲自采办的,为何一泡就散?”
周衍之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石料采办确是臣经手,但验收时却被李德全的人百般刁难,最终以次充好,其中猫腻,臣正要请陛下彻查!”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太和殿内的气氛剑拔弩张。
沈砚之站在队列中,心脏狂跳不止。
他终于明白,周衍之这是要与李德全同归于尽——用自己引爆这场贪腐案,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为自己争取查案的时间。
“够了!”
萧承煜猛地拍案,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嘴角溢出的血丝染红了明黄的龙袍,“都察院!”
掌院御史王显连忙出列:“臣在。”
“周衍之弹劾李德全一案,交由都察院彻查!
三日之内,朕要结果!”
萧承煜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显脸色微变。
他是太子的人,而李德全背后是二皇子,这桩案子无论查向哪方,都难免得罪人。
他犹豫片刻,拱手道:“陛下,此案牵涉内监与重臣,案情重大,臣恳请……臣愿协助王大人查案!”
沈砚之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王显的推诿。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有惊讶,有嘲讽,也有警惕。
王显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这个新来的状元郎,既然想送死,不如就推他出去当挡箭牌。
“沈御史有此担当,甚好。”
王显立刻顺水推舟,“陛下,臣***让沈砚之协查此案,负责梳理账目凭证。”
萧承煜的目光落在沈砚之身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准奏。
沈砚之,你务必查***相,若有包庇纵容,朕定不饶你!”
“臣遵旨!”
沈砚之深深叩首,额头触地的瞬间,他仿佛看到周衍之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欣慰,更有沉甸甸的托付。
早朝散去,官员们三三两两地离开,路过沈砚之时,大多投来异样的目光。
二皇子萧景泓带着随从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玩味:“沈御史初入都察院就接手这么大的案子,真是年轻有为啊。
只是这京城的水太深,可得当心脚下。”
沈砚之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拱手道:“多谢殿下提醒,臣只知依法办事。”
萧景泓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沈砚之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冷笑——二皇子这是在暗示,李德全是他的人,让自己识趣些。
刚走出太和殿,就被王显叫住:“沈御史,随我回都察院。”
都察院的衙署设在京城西侧,一座灰墙黑瓦的院落,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王显的书房里,檀香袅袅,他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看都不看站在面前的沈砚之。
“沈御史,可知为何让你协查此案?”
王显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臣不知。”
“因为你是周衍之的门生。”
王显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如刀,“陛下让你查,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徇私;太子殿下让我盯着你,是想知道周衍之还有多少后手。
而我,给你一个机会。”
沈砚之心中一凛:“大人的意思是?”
“李德全不能倒。”
王显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倒了,二皇子那边会疯狗一样咬人,到时候牵连甚广,对谁都没好处。
至于周衍之……”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自己撞上来,怨不得别人。”
沈砚之猛地抬头:“大人是想让臣做伪证?”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
王显冷笑,“账册可以‘查无实据’,周衍之可以‘诬告反坐’,这样大家都能保全。
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锦盒,推到沈砚之面前,“这里面是五千两银票,算是给你的辛苦费。”
沈砚之看着那个锦盒,又想起昨夜周衍之决绝的眼神,想起黄河大堤溃决后流离失所的百姓,一股怒火从心底涌起。
他猛地将锦盒推回去,声音铿锵:“大人若想徇私枉法,恕臣不能从命!”
王显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沈砚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以为凭你一个新来的御史,能掀起什么风浪?
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让你明天滚出都察院,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大人可以试试。”
沈砚之挺首脊梁,目光毫不退缩,“臣既然接了这案子,就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若大人敢阻拦,臣便将今日之事,连同王大人与太子殿下的勾当,一并奏请陛下!”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赌。
赌王显不敢真的杀了他,赌萧承煜还留有后手。
王显被他的气势震慑,愣了半晌,随即恼羞成怒地拍案:“好!
好一个沈砚之!
你有种!
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到什么!”
沈砚之转身走出书房,后背己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要面对李德全和二皇子的威胁,还要提防来自都察院内部的暗算。
回到自己简陋的办公房,沈砚之将周衍之给的账册摊在桌上。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仔细翻阅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背后,隐藏着一张张贪婪的面孔。
突然,一张夹在账册里的纸条引起了他的注意。
上面是周衍之的笔迹,只有一行字:“京郊,寒山寺,慧能。”
沈砚之心中一动。
寒山寺是座不起眼的小庙,难道那里藏着关键证据?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收好,正准备起身,却见一个小吏端着茶进来,眼神躲闪:“沈大人,您辛苦了,喝杯茶润润喉。”
沈砚之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又看了看小吏紧张的表情,心中瞬间明白。
他接过茶杯,微微一笑:“多谢。
只是我素来不喜欢喝热茶,劳烦你换杯凉的来。”
小吏愣了一下,勉强笑道:“是,大人稍等。”
转身快步离开,出门时差点撞到门框。
沈砚之看着他的背影,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
茶水溅出,在桌面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知道,这场仗,从现在才真正开始。
而他手中唯一的武器,就是真相。
夜幕降临时,沈砚之换上一身普通百姓的青布长衫,避开都察院的耳目,悄悄离开了衙署。
他没有回家,而是朝着京郊的方向走去。
寒山寺的慧能和尚,或许就是解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
月色朦胧,笼罩着寂静的街巷。
沈砚之的身影在夜色中穿行,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他不知道,在他身后不远处,几道黑影正悄无声息地跟着,手中的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夜色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