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微小的变化,于他而言,不啻于久旱甘霖。
他愈发精心地安排着她的起居饮食,调配的灵药也愈加温和。
更多的时候,他会试着带她感知这结界内的一方天地。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却不炙人。
白子画见花千骨靠在窗边,精神尚可,便温声道:“小骨,今日我们去溪边坐坐,可好?”
花千骨转过头,看着他,似乎在理解“溪边”的含义,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白子画取过一件月白色的软绸披风,仔细为她系好,这才扶着她,一步步走向屋后的碧水潭。
那艘由绝情殿梁柱打造的竹舟,正静静泊在岸边,随着微澜轻轻晃动。
他没有立刻带她上船,而是先扶着她在一块被阳光晒得温热的平整大石上坐下。
溪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几尾游鱼灵活地穿梭在卵石之间。
花千骨低头看着水流,目光随着鱼儿移动,许久都没有动静。
白子画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风吹过,带来她发间淡淡的药香,混杂着水汽的清新,竟让他生出几分恍惚的安宁。
忽然,一阵略强的山风掠过,卷起她披风的一角,也拂动了她腰间那枚宫铃。
“叮铃……”清脆的***在潺潺水声中显得格外空灵。
花千骨像是被这声音惊醒,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她缓缓低下头,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枚宫铃。
她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铃身,尤其是那几道浅金色的修复痕迹,一遍又一遍。
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那空白的神情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名为“困惑”的情绪。
白子画的心,随着她指尖的移动,慢慢收紧。
她……感觉到了什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只有风声、水声、以及那被她摩挲间带出的、细碎断续的铃音。
良久,花千骨抬起头,望向白子画。
阳光照进她清澈的眼底,那里没有痛苦,没有怨恨,只有全然的、不掺一丝杂质的疑惑。
“师父,”她举起手中的宫铃,声音软糯,带着不确定,“它……好像在哭。”
白子画浑身猛地一僵。
一股尖锐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刺穿了他的心脏,来得迅猛而剧烈,几乎让他无法维持面上平静的表情。
哭?
这铃铛,承载着她当初何等决绝的愤怒与悲伤,那碎裂的声响,曾是他数百年来疯癫梦魇中永不消散的回音。
如今,它被他强行粘合,看似完好,内里却早己布满裂痕。
而她,即便忘却所有,魂魄深处,竟还能感应到这份被封印的悲鸣吗?
他看着她纯然不解的眼神,那里面映照出他此刻难以掩饰的痛色。
白子画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
他伸出手,没有去拿那铃铛,而是轻轻覆在她捧着铃铛的手上。
他的手掌微凉,却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没有,”他开口,声音因压抑而略显低哑,却尽可能放缓,如同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铃铛不会哭。
是风……是风吹过它的声音。”
花千骨眨了眨眼,看看他,又看看铃铛,似乎对这个解释将信将疑。
但她信任他,几乎是本能地。
他说的,她便信。
“哦。”
她轻轻应了一声,低下头,又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铃铛,听着那“叮铃”声,自言自语般喃喃,“是风啊……”白子画凝视着她重新变得平静的侧脸,心中那片刚刚因她好转而稍显松软的土壤,再次被沉重的苦涩浸透。
他以为抹去记忆,便能让她重生,获得纯粹的快乐。
可有些刻入魂魄的东西,真的能随着记忆一同彻底消散吗?
这修复的宫铃,是否也如同她此刻的状态,看似完整,内里却布满了随时可能被触动的、悲伤的裂痕?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
“小骨,”他转移了话题,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想坐船吗?
我们去水面上看看。”
花千骨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她望向那叶精致的竹舟,眼中泛起一丝微光,点了点头。
白子画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踏上竹舟。
让她在舟中坐稳,自己才拿起竹篙,轻轻一点岸边。
小舟悠悠,滑入碧波中央。
溪面更开阔,两岸桃花虽己过了最繁盛的时节,依旧有零星晚开的花瓣,随风飘落,点缀在墨绿色的水面上。
花千骨靠在船沿,伸出手,想去接那飘落的桃花瓣。
一次,两次,花瓣总是轻巧地从她指尖溜走。
她并不气馁,依旧专注地尝试着,苍白的脸上甚至因为这份专注,透出一点极淡的血色。
白子画不再撑篙,任由小舟顺水缓缓漂流。
他走到她身后坐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用自己的胸膛为她挡住后方可能袭来的凉风。
她没有抗拒,反而自然而然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依偎着他,继续她接花瓣的游戏。
宫铃在她腰间,随着小舟的微荡,发出规律而轻柔的脆响。
叮铃……叮铃……这一次,白子画仔细听着,那***落在耳中,似乎不再带有悲音,只是纯粹地,伴随着水流、风声、落花,构成这一方静谧天地里,最安宁的伴奏。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闭上了眼。
或许,他不必执着于过去是否真的被彻底埋葬。
只要此刻,她在怀中,呼吸平稳,眼神纯净,哪怕这安宁是建立在流沙之上,他也愿倾尽所有,去维系,去延长。
小舟随波,轻晃向前,载着一船细碎的铃音,与满溪流淌的静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