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的世界是由公式、代码和精确的作息表构成的。他的书桌,
是宿舍里唯一的秩序孤岛:书籍按高矮和科目分类,笔筒里的笔按颜色和功能排列,
连显示器与键盘的角度都仿佛用量角器校准过。而与这片秩序孤岛仅一步之遥的,
是沈星河的领地——一个蓬勃、混乱、色彩爆炸的艺术现场。
画架、颜料、揉成一团的废稿、蒙着灰的石膏像,以及墙上层层叠贴的速写与水彩,
共同构成了一种野性的生命力。他们做了一年多的室友,相处模式像两条精准的平行线。
林澈早起上课时,沈星河通常刚熬完夜,陷入沉睡;林澈晚上从自习室回来,
沈星河往往正要去画室开启他的“夜晚时间”。
交流仅限于“电费交了”、“下次帮我带份炒饭”这类必要事务。
林澈对沈星河的感觉是带着距离的欣赏,
像观察一个行为难以预测但偶尔能创造出惊艳作品的生物。
他隐约知道沈星河在美院颇有名气,但也听说他“性格有点怪”。打破这种平行线状态的,
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林澈为了一个重要的科创竞赛,连续熬了几个通宵,
身体最终发出抗议。他晕沉沉地躺在宿舍床上,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半梦半醒间,
他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接着,有人小心翼翼地扶起他,
喂他喝了温水,吃了药。他混沌的意识分辨出那是沈星河。等他彻底清醒,已是深夜。
宿舍只亮着沈星河桌前的一盏台灯,暖黄的光晕勾勒出对方专注的侧影。
沈星河没有在玩手机,而是握着一支炭笔,在速写本上快速地划动着。他的目光不时抬起,
落在林澈脸上。林澈喉咙干涩,想开口道谢,却发现自己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沈星河立刻察觉,放下笔走过来,递过一杯温度刚好的水。“醒了?感觉好点没?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柔和。“好多了……谢谢。”林澈哑声说,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速写本。沈星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自然地把本子拿过来,
递到他面前。“刚画的,看你睡得挺沉。”纸上是用流畅线条勾勒出的林澈的睡颜。
没有过多的细节,但抓住了他因病而显得格外脆弱、安宁的神态。林澈心里咯噔一下。
他被画过,课堂上的速写练习,但那些是机械的、解剖学般的观察。而沈星河的画里,
有一种……过于私人的凝视感。仿佛画家不仅画了他的形,
还试图捕捉他沉睡时的呼吸和梦境。“画得不好,别介意。”沈星河笑了笑,
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专注。林澈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画得很好。
”他将水杯放回床头柜,重新躺下,背对着光和沈星河。心里那丝异样感,
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久久不散。他把它归咎于生病时的脆弱,人在虚弱时,
总是容易对关怀产生错觉。然而,那场病像是一个开关,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病愈之后,
林澈发现沈星河的行为模式发生了微妙且持续的变化。
他会记得林澈随口提过一句想找某本绝版的编程书,没过几天,
那本书就“恰好”出现在林澈的书桌上。林澈晚归时,会发现自己的台灯亮着,
桌上放着一份食堂打来的、尚且温热的宵夜——是他常吃的种类。
更让林澈不安的是沈星河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像过去那样散漫地掠过,
而是常常停留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艺术家审视模特的专注,
但其中又混杂着更复杂、更柔软的东西,让林澈如芒在背。林澈的生活节奏被打乱了。
他开始下意识地计算沈星河可能在宿舍的时间,调整自己的出入,以避免独处。
他试图用理性分析:沈星河只是人比较好,比较细心,艺术家观察力强些罢了。
但潜意识里的警报尖锐地鸣响,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真正的风暴,在林澈生日那天降临。
好友陈浩和几个同学在宿舍给他办了个小派对,吵闹而温馨。
大家送的礼物都很“直男”——机械键盘、游戏耳机、零食大礼包。林澈笑着——道谢,
直到沈星河最后一个走上前。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手工装订的画册,
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用炭笔淡淡勾勒的、林澈的一个模糊侧影。“生日快乐,林澈。
”沈星河的声音很轻,但在喧闹过后的短暂安静里,格外清晰。林澈道着谢接过,
好奇地翻开。周围的同学也凑过来看。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画册里,全是林澈。
不是摆拍的肖像,而是无数个未经修饰的瞬间。他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凝眉思索,
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他在阳台晾晒洗好的白衬衫,
风吹起衣角和他的发梢;他清晨趴在书桌上小憩,半边脸埋在臂弯里,呼吸平稳,
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他甚至在某堂选修课上,望着窗外走神,
眼神空茫而遥远……每一幅画都极其用心,炭笔的深浅,水彩的晕染,速写的线条,
都精准地捕捉了那一刻的光影、情绪,以及……作画者倾注的、无法忽视的情感。“我靠!
星河,你这……”陈浩最先反应过来,惊叹于画技的精湛,但随即语气变得有些微妙,
“你这观察得也太细致入微了吧?跟……跟拍偶像剧似的!
”其他同学也发出暧昧的、心照不宣的笑声。林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愤怒,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些被凝视、被记录的时刻,原来都不是偶然。沈星河的目光,早已像无形的蛛网,
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他感觉自己像个被窥探、被收藏的标本。他猛地合上画册,
动作大得几乎带倒桌上的水杯。他抬起头,看向沈星河,
眼神里是冰冷的疏离和难以置信:“谢谢你……费心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那晚剩下的时间,林澈没再跟沈星河说一句话。派对草草收场。宿舍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几天后,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中,林澈终于无法忍受。
他站在正要出门的沈星河面前,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语气生硬得像块石头:“沈星河,你……是不是喜欢我?”他用了“喜欢”这个词,
但每个音节都充满了警惕和排斥。沈星河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他愣了一下,
握着门把的手微微收紧。但很快,他松开了手,转过身,目光清澈而坦荡地迎上林澈的视线,
那坦荡里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解脱。“是。”他回答,声音不大,
却像惊雷在林澈耳边炸开,“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世界安静了几秒。
林澈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预设的否认、解释、玩笑般的带过,在这个“是”面前,
全部灰飞烟灭。
—对那种他只在网络边缘瞥见过、被贴上各种标签的“特殊感情”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
瞬间淹没了他。随之而来的是自我怀疑和一种被冒犯的恶心感。他做了什么?
他释放了什么错误的信号?他看着沈星河,那张曾经觉得只是清秀甚至有些艺术家邋遢的脸,
此刻在他眼中变得陌生而……危险。“……我知道了。”林澈最终只挤出这几个字,
然后侧身从沈星河旁边快步走过,仿佛躲避什么瘟疫。从那天起,战争开始了。
一场林澈单方面发起的、沉默的逃避战争。他疯狂地在学校系统里提交换宿舍申请,
打电话给辅导员陈述“无法调和的矛盾”。他尽可能早出晚归,
把所有时间泡在实验室和图书馆,直到深夜才像幽魂一样溜回宿舍。即使回去,
他也立刻洗漱上床,戴上耳机,用声音筑起一道围墙。沈星河的世界,
则从那个坦白的瞬间开始,下起了无声的雨。他看到了林澈眼中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厌恶,
这比任何粗暴的拒绝都更伤人。他依旧会默默帮林澈收好被风吹到楼下的衣服,
会在他书桌显眼处放一盒胃药他记得林澈胃不好,但他不再试图交谈,
目光也小心地避开。他的画作风格肉眼可见地变得阴郁、扭曲,
画布上堆砌着浓重的、化不开的黑色与深蓝。宿舍成了同一个屋檐下的冰窖。
陈浩察觉到了异样,一次在食堂拉住林澈:“你跟沈星河怎么回事?闹翻了?
我看你最近都不怎么回宿舍。”林澈在好友关切的追问下,心理防线出现裂缝。
他烦躁地扒拉着餐盘里的饭菜,含糊地说:“他……他对我有那种意思。”“哪种意思?
”陈浩一开始没明白,等反应过来,眼睛瞬间瞪圆了,“我靠!不是吧?
他……他是 gay?还看上你了?”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拔高,引来旁边几道目光。
林澈尴尬地低下头。陈浩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直男的义愤和不解:“妈的,这也太膈应人了!
你赶紧搬,必须搬!离那种人远点,
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那种人”……林澈听着这个词,
看着陈浩脸上毫不掩饰的排斥,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微小的不适。
沈星河是“哪种人”?
一个会细心照顾生病室友、画技出色、情感过于充沛细腻的……“怪人”?
陈浩的话像一面粗糙的镜子,照出了他自己最初的反应,但现在看来,那镜面似乎有些扭曲。
几天后,林澈在图书馆艺术区查阅竞赛资料时,无意中在书架的角落瞥见一本眼熟的速写本。
是沈星河常带在身边的那个。他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速写本里,并不只有他。
有在寒风中蜷缩在街角的流浪老人,皱纹里刻满了沧桑;有在花坛边枯萎的月季,花瓣蜷曲,
颜色褪尽,
却有一种颓败的美;有雨滴在布满灰尘的玻璃窗上划出的蜿蜒痕迹;有深夜路灯下,
被拉得长长的、孤独的影子……这些画同样倾注了巨大的情感,
那是一种对万物脆弱性的深刻共情和悲悯。林澈一页页翻看着,
心中的坚冰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忽然意识到,沈星河对他的“喜欢”,
或许并非一种针对他个人的、带有侵略性的怪癖,
是沈星河感知和表达情感的天然方式——一种他从未试图去理解的、过于汹涌和纯粹的敏感。
他用自己理工科的、非黑即白的思维,轻易地给沈星河贴上了标签,
并将其打入“异常”的冷宫。他合上速写本,内心五味杂陈。真正的转折点,
发生在一个周五的傍晚。林澈因为落下东西,折返宿舍。路过美院大楼时,
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喧哗和什么东西被猛烈撞击的声音。他本不想多事,
却隐约听到了沈星河的名字,以及几句不怀好意的哄笑。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快步走向沈星河常待的那间小画室。画室门虚掩着,里面一片狼藉。
沈星河那幅准备参加全国青年美展、冲击重要留学机会的巨幅油画,
被人用利刃划得支离破碎,颜料泼得到处都是。画布上原本是一个在晨光中奔跑的少年背影,
充满了希望与力量,此刻却像被撕碎的梦想,惨不忍睹。沈星河没有哭,也没有怒吼。
他只是背对着门口,静静地站在那幅被毁掉的画前,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那种极致的、无声的破碎感,像一把钝锤,重重地敲在林澈心上。
他之前所有的恐惧、排斥、困惑,在这一刻,都被这种巨大的悲伤冲刷得淡去了。
林澈推门走了进去。沈星河听到动静,缓缓回过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
看到林澈时,也只是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林澈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走到沈星河身边,目光扫过满地的狼藉,然后蹲下身,
开始默默地捡拾散落在地上的画笔、踢翻的颜料罐。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但异常坚定。
沈星河就那样站着,看着他。过了很久,一滴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但他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林澈收拾完地上的杂物,站起身,
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到沈星河面前。他的动作依然带着理工男的生涩,
但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试图理解的神情。
沈星河看着他递过来的纸巾,又抬眼看看他,终于抬手接过,攥在手心,却没有擦。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走?
”林澈沉默了一下,看着那幅被毁的画,轻声说:“画,还可以再画。”沈星河摇了摇头,
泪水流得更凶:“不是画的问题。”林澈明白了。他问的是,
为什么在他最狼狈、最破碎的时候,自己没有像之前那样避开,反而走了进来。“我不知道。
”林澈诚实地回答。他是真的不知道。或许是因为那本速写本让他看到了沈星河的灵魂,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破碎让他无法转身离开,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时候离开,
不对。那天晚上,林澈没有去自习。他第一次主动对沈星河说:“出去走走吗?
我请你喝杯东西。”学校咖啡馆的角落里,灯光昏暗,音乐舒缓。这是他们第一次,
在非宿舍的环境下,进行正式的交谈。林澈搅动着杯里的咖啡,
组织着语言:“之前……对不起。”他指的是他那些过激的逃避和排斥。
“我……我没经历过这种事,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选择坦白自己的无知和慌乱。
沈星河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睫低垂:“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吓到你了。
”他苦笑一下,“我知道我的感情对你来说可能是负担,甚至是……恶心。但我控制不住。
看到你,就想画下来,想对你好,就像……就像看到好看的花,会想多看两眼,
闻到好闻的味道,会想靠近一样。是我的本能,没想过要伤害你。”他抬起头,
眼神恢复了些许光彩,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执拗和坦诚:“林澈,喜欢一个人,本身不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