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壁残垣,荒草蔓生,只有主殿的飞檐还勉强撑着一丝昔日的风骨。
香火更是早就断了,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有个把念旧的老香客会拎着点瓜果上来,平日里,这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鸟鸣。
但袁弃喜欢这种安静。
此刻,她正盘腿坐在三清殿后的一棵老槐树下,背对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
她面前摆着个小马扎,马扎上坐着个从山下慕名而来的女人,穿着讲究,妆容精致,但眉宇间锁着一股驱不散的愁云。
女人有些局促,更多的是好奇,目光忍不住落在对面女孩的脸上。
女孩很年轻,十***岁的模样,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身形清瘦。
她的皮肤很白,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衬得头发和眉毛格外乌黑。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很大,瞳仁却异于常人,仔细看去,那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还重叠着另一圈更幽深的影,像是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让人不敢久视。
这就是西山观现在的话事人,阿弃。
或者说,袁弃。
跟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观主,袁老道姓。
“袁师傅,我……”女人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手。”
袁弃的声音很平,没什么起伏,像山涧里沉静的溪水。
女人连忙伸出右手。
袁弃也伸出手,她的手指修长,指尖却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冰凉,轻轻搭上了女人的腕骨。
她没有看,只是用指尖的触感,一寸寸地,从腕骨摸到指节,再缓缓向上,掠过小臂,停在肘关节处。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空洞的重瞳对着虚空,仿佛能“看”到指尖下,那皮肉包裹着的骨骼所诉说的秘密。
女人屏住呼吸,只觉得那冰凉触感所过之处,皮肤下的骨头都像是被无形的光照透了。
半晌,袁弃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你命里带水,本是柔顺之相。
但祖坟东南方有损,破了风水,导致水性泛滥,成了祸患。
近期家宅不宁,夫妻失和,钱财也如流水,我说得可对?”
女人猛地瞪大眼睛,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连连点头:“对对对!
大师,您真是神了!
就是从我婆婆在东南角那个旧鱼池填了要种菜开始,家里就没安生过!
您看这……简单。”
袁弃从随身的旧布袋里摸出三枚用红绳系着的铜钱,放在女人手心,“将此物置于你卧室正东位置。
另外,让你家人三日后的午时,去祖坟东南方,寻一棵被雷燎过的树桩,挖出来,原地埋入七斤朱砂。
之后,自然平安。”
女人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接过铜钱,又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厚厚一个红包,恭敬地放在袁弃手边,千恩万谢地下山去了。
袁弃没去碰那红包,只是静静地坐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女人离去的方向,首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石阶尽头。
她能“看”到女人身上那股灰败的、属于“破家”的晦气正在缓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弱的、代表着“转机”的生气。
她能摸骨定命,能听风辨气,能凭着对天地能量流动的敏锐感知,为人指点迷津,趋吉避凶。
可惜,她算不出自己的。
活不过二十岁。
这是她七岁那年,师父袁老道握着她的手,引导她摸遍自己全身骨相后,得出的结论。
“阿弃啊,”师父当时的声音带着一种她那时还听不懂的沉重,“你的命骨,太轻,太薄,天生承不住你这双‘重瞳’带来的窥天之能。
二十岁,是一道大坎,过去了,海阔天空;过不去……”过不去,便是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如今,她十九了。
距离二十岁生辰,还有不到一年。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丝光亮被暮色吞没。
山风变得有些凉,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袁弃缓缓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草屑。
她不需要灯光,在这生活了十几年的道观里,黑暗与光明于她并无区别。
她精准地绕过地上的坑洼,走到殿前,拿起靠在门边的盲杖。
正准备回自己那间小屋,山下却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来的是个胖子,姓赵,在山下镜湖边开了几家民宿,算是道观为数不多的“大香客”之一。
“袁……袁师傅!
救命啊袁师傅!”
赵胖子跑到近前,累得几乎瘫倒在地,汗水浸湿了他的衬衫,脸上是真切的惊惶。
袁弃空洞的重瞳转向他,没说话。
赵胖子喘匀了气,带着哭腔道:“我……我完了!
我投了全部身家,在镜湖边盖了栋别墅,想着做高端民宿,可那房子……那房子它闹鬼啊!”
他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半夜莫名其妙的脚步声、湿漉漉的水渍、自动开关的电器、入住试睡的员工第二天就精神恍惚,胡言乱语……“前后请了好几拨大师了,钱花了不少,屁用没有!
再解决不了,我这资金链就断了,我就得去跳镜湖了!”
赵胖子一把抓住袁弃的袍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袁师傅,您本事大,老观主都说您是百年不遇的奇才!
您得出山救救我啊!
价钱好说,只要您肯去,多少钱都行!”
袁弃轻轻抽回袖子。
她能感觉到赵胖子身上那股浓烈的、属于“破财”和“惊恐”的紊乱气场,而在这些气息深处,确实缠绕着一丝阴冷、粘稠、带着水腥味的怨念。
不算特别凶戾,但很顽固,如附骨之疽。
她沉默着。
师父云游未归,归期渺茫。
观里只剩下她和那个不善言辞的哑巴师弟。
她需要钱,不是为了享受,是为了寻找那一线虚无缥缈的、能“改命”的契机。
任何可能续命的方法,都需要资源,大量的资源。
这栋闹鬼的别墅,或许就是个机会。
“地址,钥匙。”
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定金先付。
事成之后,尾款翻倍。”
赵胖子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忙不迭地掏出钥匙和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袁弃手里:“镜湖九号!
这是钥匙和定金!
袁师傅,全靠您了!”
赵胖子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地下山了。
袁弃握着那串冰凉的钥匙和带着体温的信封,在原地站了很久。
山风更冷了,吹得她宽大的道袍猎猎作响。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每一次动用能力,都是在加速消耗那本就轻薄的命骨。
但坐以待毙,从不是她袁弃的风格。
就算天命注定她活不过二十,她也要在这注定到来的结局之前,搏一把。
为自己,争一线生机。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小屋,开始收拾东西。
几枚温养多年的五帝钱,一方裂了缝却依旧精准的罗盘,半截师父留下的、据说能辟百邪的雷击木,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符箓材料。
收拾停当,她给哑巴师弟留了张字条,只写了西个字:“下山,办事。”
然后,她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袋,握着盲杖,一步步,踏着浓重的夜色,走下了西山。
她的身影融入黑暗中,唯有那双空洞的重瞳,仿佛倒映着凡人看不见的、另一个世界的微光。
镜湖九号的凶宅,在等着她。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栋别墅里等待她的,不仅仅是怨灵,还有一段被尘封了百年的、与她血脉相连的过往。
命运的罗盘,从她踏下山的那一刻起,己经开始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