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说,皇后已经两日不曾进食了。
我见外头日光恍惚。
“我们去看看吧。”
走进长春宫,里头的牡丹开的很好。
只是,一个人也没有。
推开殿门,皇后瘫坐在地上,头发凌乱,面色苍白。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笑了笑,“我是来找你喝茶的。”
她爬起来,捋了捋头发。
“苏懿,我输了。”
“我再也要不回他的心了。”
“这下你开心了?到头来骂你是棋子的人,反倒成了棋子。”
她还要继续说,我打断了她。
“我不怪你,怪不着你。”
我看着地下一滩干涸的血迹。
霍舒望,做事太绝,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突然有些后悔爱上他了。
“皇后,你可知我们在边关的时候。我曾问他,要是他登上山巅,那我是否能在他身边还有一席之地。他说,只有我陪着他,他才不觉得万里江山在灯火阑珊时会有寂寥的感觉。”
那时我看着他的侧脸在篝火的映照下,明暗交加,心里荡起无数涟漪。
霍舒望,我曾经是念过与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直到你出现,直到后宫越来越多的人出现。我才惊觉,我曾经念的是个笑话。”
“他或许真的爱过我,当然,他也真的爱过你。可我们,我们所有的相思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他的凌云志。”
皇后垂下头,叹了口气惋惜地说,“曾经,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在他人那处,差点就实现了。”
是啊,不过终究差了一点。
沈家的将军突然病重,交出兵权告老还乡了。
皇后来找我时,我好像见到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她没有红唇盛装,而是轻扫娥眉,轻点胭脂,头上一只步摇。
她说,“听说你喜欢吃桃子酱,特意让人做的。”
我吃了一口,跟白喉卿给我的差远了,但还是好吃的。
她拉着我说了好多话,她说要是我们闺中相识,定是好友。
她说,家里人都离开京中了,只有我这个相熟的人,能不能不计前嫌,重新来过。
她拉着我在院子里荡秋千,将头偏向一侧,眼泪从一边滑过。
她说,曾经霍舒望,就在秋千后边推着她,护着她。
然后我们坐下看了夕阳。
那天快到傍晚,她才离开。
她说,“苏懿,我走啦。”
那天夜里,长春宫传出消息。
皇后,薨了。
我不知道霍舒望什么样子,反正我还是挺难过。
我躺在床上开玩笑似地说,“霍舒望,要不我们做一对平常夫妻也可以的。”
我突然就想起来和白喉卿走在大街上的场景。
牵着手,吃着桃子酱,和风煦日,细水长流。
可霍舒望身体一顿,笑着走到床边对我一顿亲吻,
“不准说这些傻话,乖乖地,明日再来看你。“
流水般的珠宝整日送来我的宫殿,看着这冰冷的玩意儿,有些意兴阑珊。
皇后死了,我成了皇后。
霍舒望整日来看我。
他抱着我说,他坐上了这位置才发现,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是与我在边关最苦的三年。
我问他,皇后和我,你最爱的到底是谁。
他神色有些落寞,没有搭话。
我说今日有些累了,让他去别人那儿。
冷笑一声,关了门。
那次夜里敌兵突袭,他跑来找我,将我再一次从火堆里救了出来。
他说,“以后我们都叫对方全名吧,这样要是我死了或者你死了,总不至于无名无姓。”
我嘲笑他尽信些有的没的,他在火光中拉紧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我感受着那躁动不安的心愣住了。
好一会儿,我说,“霍舒望,你千万要记得我。”
还有一件事情。
曾经在边关,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莲藕给我炖了莲藕排骨汤喝。
那是我第一次吃莲藕,边关干旱,连水都难见,别说种莲藕了。
他看着我吃的香,笑我是只小馋猫,还说以后带我去看长在水里的花。
后来见到了,不过不是霍舒望带我见的,是白喉卿。
他知道边关旱地,于是在我入宫第二天就带着我看了一池子的粉白荷花,美极了。
“小枝,你告诉霍舒望,我想吃他亲手做的莲藕排骨汤了。”
我细细品尝着,和当年的手艺无差,还是清香可口。
我入宫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没有喝过他亲手做的莲藕排骨汤了。
“他人呢?只见汤来,他不吃饭吗?”
“禀娘娘,陛下还在看奏章,让你先吃着,他晚些时候再来。”
我让人给他备了些吃食送去,还叫人传话,说我睡的早,不必再来。
夏夜微风,明月昭昭。
我睡不着在院子里坐着,听着不久后长街上响起的凤鸾春恩车行过的声音,我对身边站着的小枝说,“原来是这声音,从前从没听它响过。”
从前都是白喉卿来找我,整整五年,他独宠我一人,所以我更被朝臣上奏,说我红颜祸水。
如今我倒不是了,可我更不开心了。
又梦到他了。
他在不远处种着桃花树。
我就远远看着。
我猜想,若他只是平常人家的富贵公子,恐怕受到的青睐是比这城中霍大将军的还要多。
偏生他的命极好,生来便是人中龙凤,坐享其成。
偏生他的命也极坏,万人算计,无人真心,文韬武略却无安天下大志。
为我做了一晚莲藕排骨汤后,我又失宠了。
听说宫里新进了一位妹妹。
小枝说,那是朝中新起之秀高将军的女儿。
已经不见霍舒望好几个月了,后宫中更是没有人来与我说说话。
要不是没人来,要不就是新进宫的姐妹来我宫门好奇的看上一眼,说一句,也不过如此,就走了。
罢了,我在秋千上晃晃悠悠想着,难得享受清静的时光。
前日模模糊糊听见高美人有喜了,我正在吃小枝给我做的桃子酱,想着有喜了也该道喜才对,便让人送了些。
在院子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乘凉,这树是白喉卿特意为了我移植来的,费了好大的功夫,还被朝堂上的人参了好几本,说我劳民伤财,祸水殃国。
“小枝,桃子是不是过市了?”
“是呀,娘娘。”
怪不得,这桃子酱不太甜,我轻声道,我也不爱喝汤了。
不知怎的霍舒望急匆匆地来了。
他一开口就问我,“为何给高里桃子酱?”
“不过一份贺礼罢了。”
“贺礼?胎死腹中的贺礼吗”
我捂嘴轻笑。
谁的孩子又没有胎死腹中呢?
皇后的,我的。
我没力气再分辨,已经极力在忍着嗓子里的咳嗽了。
霍舒望见我不说话,又是一怒,将我桌子上的琉璃盏给摔碎,离去时让人将我搬到月华殿去。
小枝问我,为什么陛下要给我换一处住所。
我说,“小枝,那是冷宫。”
她连说去求求霍舒望,他一定不会这样对我的。
“小枝,你可知帝王的心,从不属于一个人。”
可是白喉卿,进宫第一天起,他的眼里好似从来只有我一个人。
月华殿里没有想的那般荒凉,不大无所谓,就我和小枝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娘娘,这里除了吃食有人每日定点送来,其他的可就靠娘娘自己了。”
那人一脸尖酸刻薄,真想一刀子给他,仗着自己是高丽身边的,对我颐声指气。
转念一想,罢了,拖着这残躯病体将就活吧。
来到这冷宫,反而觉得自由许多。
这几日天气好,我和小枝在院子里的几口大缸里还发现了几条小鱼,想必是谁养在这儿的。
那日送饭的小太监把饭放在门口,我们在屋子里描丹青也就忘了,待想起时正撞见他鬼鬼祟祟的趴在大缸前面逗弄着什么?
原来那鱼是他养的。
恭恭敬敬地跪在我面前,说了让他不要行这么大的礼,我只是一个在冷宫的妃子,跟他们也无差。
他却说,“娘娘身娇体贵,一时皇上照顾不过来才将娘娘安置这处。”
还挺会安慰人的。
我让他把头抬起来,他长得不像太监,眉清目秀的像个清朗少年郎。
“你叫什么名字?”
“白幼。”
姓白啊。
一笑牵动着我的肺腑,忍不住又咳了起来,近几日咳的越来越凶了。
“娘娘,要不……”
“不用。”
就算告诉霍舒望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从前我养了只兔子,我和霍舒望都很喜欢的,直到战乱再次爆发,兔子没了,我有好几日难过的很,他却像是忘记了一样,只字不提。
虽然只是兔子,可我现在真的很像是那只他养过的喜欢过的兔子,只是我还在他就不喜欢了。
“娘娘,奴才……”
“说吧。”
“奴才僭越了,本想说奴才也会些医术,但又想到娘娘千金之躯,还是请太医为妙。”
“白幼,在这里大家都一样的,你不要这么拘束。”
这里除了整日和小枝在一起,也就只有这个白幼说的上话了,他说他不止是送饭的还会出宫采购,白日可以随意出入皇宫。
我笑着夸他,好大的官啊。
就这样,这冷宫每日有一段时辰总是欢声笑语。
白幼讲了很多宫城外的故事,比如商贩们一大早为了占位而争吵,一吵就是一整天。
卖糖葫芦的抢了卖苹果的生意,两位大打出手,百姓们围在一堆看热闹。
还有卖艺的会胸口碎大石,铁链锁喉……我和小枝总是坐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
八年前从认识霍舒望时,我们有三年的时间都是在边关,战火不断,除了他给我的温暖,也没什么甜头了。
后来回来我被他送进了宫,除了白喉卿带我出过宫门,我们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然后买些吃食便回宫了。
他死后,我再未能踏出过宫门一步。
人间烟火平常,却让人格外着迷。
“娘娘,你不知道,京城中有一处道观,原先是隐在一片幽林之中,不知何时何人移来了十里桃林,开的桃花那叫一个漂亮,好多人想见……”
“娘娘?”
我听到他讲道观,讲十里桃花,便有些难过。
“娘娘,是白幼说错话了吗?”
他们盯着我目光如炬,我才觉脸上有些冰凉,擦去眼泪说,今日有些累了。
让白幼出宫的时候再给我开些安神的药回来。
看着白幼离去,我扶着门框喃喃自语,“十里桃林,那桃子可怎么吃得完,若是做成桃子酱,可以吃好久了。“
“小枝,再让白幼帮我从宫外带一颗桃树吧,我们种在这院子里。“
“娘娘,我们不会在这里住上那么久的,我们……“
我盯着小枝,她目光有些躲闪,“小枝,你是我来这皇城中交的第一位朋友,除了白幼,唯一的一位。要是以后我死了,我会跟霍舒望说,放你出宫给你很多很多钱然后自由自在地生活,好吗?“
“娘娘,小枝愿意陪着你一辈子。”
我看着四四方方宫墙圈出来的天地,一辈子是多久?
“去睡吧。“
镜子里卸掉妆容的自己,脸色苍白,自己估计着时日无多了。
从五年前进入皇宫的那刻,为了盛宠为了帮霍舒望,我便一直在食用能让自己保持体态轻盈纤瘦的丸药,所以白喉卿一直寻药养我的身体,他不知道,是我自己作贱自己。
失去孩子之后身体大损,来到冷宫又无太医,不过是靠着白幼送来的寻常补药续些时日罢了。
当年我进了宫,发现那人不是我想象中的糟老头,也不是昏庸无能,只是志不在此。
他反而时常抱着我说,“苏苏,我们要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就好了。”
“苏苏,委屈你了。”
我虽被他们当作红颜祸水,但白喉卿是真的对我好,放任我的一切行为自不用说,还会想方设法的逗我开心,不是我去取悦他,他会真心待我。
我的丹青也是他教的。
夜里雨很大,我唤小枝却没有人答应我,我应该是发烧了,梦见白喉卿在一片桃花林里看着我。
“小枝?“
我看着外面雨停了,地上已经干了。
“昨晚睡的怎么样?“
“娘娘,昨夜雨很大,吵得很。”
“你的鞋袜湿了,换了吧,不然着了凉就不好了。”
小枝一定走了很远的路吧,不然院中并无积水,鞋袜怎么会湿。
霍舒望,你对我从未真正的放心啊。
中午不是白幼送饭过来,也没多想,只当接近年下,他又是负责采办的肯定忙着了。
到了晚间又来了一位面生的小太监,我让小枝去问白幼为何没有来,拿人支支吾吾说,白幼托人带了桃花种子。
我想着,这小子做事情还挺麻溜的。
第二日,我把种子种下,对小枝说,以后这桃子只给我们三个人吃。
连着好几日都没有再见到白幼,坐在桃树种子旁,有些兴致恹恹的,刚站起来头一昏差点栽下去,小枝忙过来搀扶着我,嘱咐我慢一点,可她说话却带着哭腔。
我问她怎么了,也不肯说。
我越来越觉得事情蹊跷的很,莫名觉得肯定和白幼有关,“小枝,你再不说,我就让霍舒望把你放出宫了,你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娘娘,娘娘,白幼,白幼不在了。“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要是不哭我只当她在唬我。
白幼怎么会没了呢?前几日还在这院子里同我们讲些城中趣事,还给我买了桃花种子。
“小枝,霍舒望为什么?“
“娘娘,我不知道啊。“
“小枝,你是霍舒望的人,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小枝,你回去吧,我不要你了。”
我这里凄凄惨惨戚戚,外面因为高里的寿辰又因她腹中的皇子,热闹非凡欢欢喜喜。
霍舒望,终究是忘了我,而我也不在期盼他。
我就这样在房中呆坐了一夜。
出来时,小枝还跪在门口,我终究不忍,对她说,“你是他的人肯定能见到他,你去告诉他,我快死了让他来见见我吧。”
“娘娘,陛下……吩咐过,要是你想见他,直接出这大门就好,不会有人阻拦半步的。”
霍舒望,这就是你说的自画囹圄吗?
带来的衣服首饰不多,但只是简单收拾一下,也足以动人。
“娘娘,日月同辉也不及你半数风姿。”
我从镜中望着自己,看的呆呆的,过去五年本以为自己在以色侍人却不料那人竟是真心相待,而自己真心相待的人一直把自己当作玩物,这就是因果。
我走出月华殿,走出长街,走到城墙之上,小枝以为我要做傻事,我笑着说,不会的,要死也不会死在这儿。
我对小枝说,“你看,那外面的天地是不是比这城墙内的要广阔的多,小枝,你去过边关吗?”
“小枝没有,娘娘,我们回去吧,风大了。”
我抬眸远眺,“哪里就风大了,你是不知道边关的风比这大得多,黄沙被风吹起,迷了人的眼不说,连心也被蒙住看不清,不然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回到殿内已经是晚上了,我名人将各处点上烛火,地上,院子里的每一处,全部点上,我爱看烛光曳曳。
后来有人说,那晚我点的灯之多,整个皇宫都能看到我宫里的烛光似火。
要不这样,我怎么能等来霍舒望呢。
他来了,我在院中喝着酒,他问我要干什么,他还是很生气,他似乎好久没有温柔的对我说话了。
我拿出一枝簪子,我问他可还记得当初送我进宫拿着簪子告诉我,可以凭这答应我三件事情,如今我不要三件,我只要两件。
他虽还是神色冰冷,但终于答应了下来。
我先说了一件,希望他能在我面前在舞一次剑。
他听闻愣了一下,他是否记起曾经在边关的晚上,他在月下起剑,月色冷幽,他的剑光寒烈,剑毕望向我的目光却是温柔无比。
他命人拿来剑,不是曾经的那一把,这把银色长剑,剑光潋滟。
他曾经舞剑是笑着的,一招一式行云如水,又柔又缓,如今眉头紧蹙,我多想帮他揉散,他一个翻身收剑再出剑,我起身涌向前,他惊的把剑一拔,我跌倒在地。
他不是那个曾在黄沙漫天里救我的小军官了,他如今手持长剑,用滴着血的剑尖直指着我。
他的眼神似乎悲悯,悲悯天下,却再不怜我。
“霍舒望,这命,我还你了。”
大概他没想到,我会死在他的剑下,他站在我的面前背着月色,烛火还是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庞,但似乎有发着光的东西在脸上。
到这时候了,他也不肯抱我一下。
我把簪子握在手里,“第二件事情,麻烦你将我烧成灰,一半葬在京城的十里桃林里,一半让小枝带去边关撒了,多给小枝些钱吧,放她走让她自由自在的。”
我边说边吐出血来,望着他手中握着的剑终于垂了下去,剑尖在滴血,他还是一言不发。
白喉卿没有来接我,可能是在怨我吧。
番外
我断气之后,霍舒望才抱着我。
他只说他后悔了,他流了许多泪在我脸上,可我已经死了。
霍舒望将我葬在了十里桃林,小枝也拿着我的一半骨灰放在了十里桃林,我让小枝帮帮我,她是个好姑娘。
我害怕被霍舒望发现那个秘密。
那道观里住着人,那儿只是常叫道观不是真的道观。
那人和白喉卿长得一模一样,他时常拿着桶和瓢还有剪子花药在桃花林里施肥,除草,就像是在陪着我。
后来他路过我墓前终究忍不住停了下来,摸着我的墓碑放声痛哭。
他极小声的念叨了一句,苏苏。
他问我,这十里桃林好不好看?他给我做了好多桃子酱。
他说,下辈子要是我还愿跟他相遇,他会不顾一切和我在一起当一对平凡的夫妻。
听了他的话,我说好。
我先走一步,白喉卿,我们下辈子见。
白喉卿向后看了看,有一阵风轻抚过他的脸庞。
孟婆说,我喝完这碗汤,下辈子便只能记得一个人。
我忽然想起的是霍舒望,他救了我,我助了他,这辈子我们两清。
端着那碗孟婆汤,脑海中描着白喉卿的样子,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