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一只小巧的棕色皮箱,穿着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连衣裙,
站在黄土飞扬的军区家属院门口时,感觉自己像一滴误入沙砾的清水。
周围是清一色的红砖平房,墙根下坐着一排摇着蒲扇的大婶,她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
齐刷刷地钉在我身上,毫不掩饰地评头论足。“哟,这就是老顾家那个新媳妇?城里来的?
”“瞧这身段,这皮肤,白得跟精面馒头似的,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
”一个嗓门尤其响亮的大婶,姓王,是院里出了名的“广播站”,她磕着瓜子,
吐出的皮精准地落在我脚边:“资本家小姐吧?十指不沾阳春水,嫁到咱们这,我看啊,
不出三天就得哭着跑回去。”那一刻,我丈夫,那个沉默得像座山的军官顾琛,
只是淡淡地接过我的皮箱,说了句:“到家了。”我捏紧了拳,
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和周围毫不掩饰的轻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哭着跑回去?我偏不。
1.我的新家,不能说简陋,只能说空旷。一间正房,两间耳房,水泥地,白灰墙,
除了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再无他物。顾琛把我领进门,放下皮箱,
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和一叠崭新的票证递给我。“这是家里的钥匙,
这些是粮票、布票、油票……你先收着。厨房在那边,锅碗瓢盆都有。我下午要归队,
可能要一周才能回来。”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交代一项任务,
而不是跟新婚妻子说话。我接过那叠沉甸甸的票证,点点头:“知道了。”没有拥抱,
没有温存,甚至没有多余的对视。他转身就走,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门被带上,
发出一声轻响,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这个空荡荡的家。我打开皮箱,
里面是我带来的所有家当。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护肤品,还有我偷偷塞在箱子底的,
一套小巧精致的西餐刀具和我外公留下的半本菜谱。我父亲曾是上海滩有名的西餐大厨,
后来时局动荡,家道中落。为了保全家人,我才被安排嫁给了根正苗红的军官顾琛。
所有人都说我命好,攀上了高枝。只有我知道,我从一个熟悉的世界,被连根拔起,
扔到了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我叹了口气,
认命地走向那个所谓的“厨房”。厨房更简单,一个土灶,一口大黑锅,
旁边堆着几颗蔫头耷脑的白菜和几个长了芽的土豆。这就是我未来的战场?我深吸一口气,
挽起袖子。不就是做饭吗?我父亲的本事,我学了七八分,难道还能被这土灶和土豆难倒?
现实很快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我以前用的都是煤气灶,火候大小一拧便知。这土灶,
光是生火就花了我半个钟头,呛得我眼泪直流,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好不容易点着了火,
火势又忽大忽小,完全不受控制。一盘醋溜土豆丝,不是糊了就是不熟。最后,
我端着一盘黑乎乎的不明物体,坐在小饭桌前,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门外,
王婶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带着幸灾乐祸的调子:“哎哟,这是做什么好吃的呢?
怎么一股子糊味儿啊?我说小林啊,不会做饭就别逞强嘛,跟婶子说一声,
婶子家还有点剩饭,给你端一碗过来!”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我强撑的自尊。
我猛地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王婶正站在院子里,身边围着几个军嫂,
她们看着我狼狈的样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笑意。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声音不大,
但足够清晰:“谢谢王婶关心,我在研究新菜式,不小心失手了。不过没关系,
失败是成功之母,下一顿肯定能做好。”说完,我“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将那些看好戏的目光隔绝在外。回到桌前,我看着那盘失败的土豆丝,
心里的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彻底被点燃了。你们等着看我笑话,
我偏要让你们所有人都对我刮目相看。2.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顾琛虽然人不在,
但他托人送来了一些补给,半袋子白面,一小块猪肉,还有几个鸡蛋。这在七零年代,
已经是相当丰盛的食材了。我决定,从最基础的开始。揉面,发面,醒面。
我的手艺虽然生疏了,但肌肉记忆还在。面团在我手里渐渐变得光滑而有弹性。
我把猪肉剁成馅,配上葱姜,调好味。一上午的时间,
我包出了一屉白白胖胖的猪肉大葱包子。当包子出笼的那一刻,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面香,
瞬间从厨房里飘了出去,像一只无形的手,勾引着整个家属院的嗅觉。
院子里正在玩闹的孩子们最先闻到了香味,一个个像小狗似的,抽着鼻子循着味儿就过来了。
几个胆大的,已经扒在了我家的窗台上,眼巴巴地往里瞅。领头的,
正是王婶那个虎头虎脑的孙子,小虎。“阿姨,你家做什么好吃的呀?好香啊!
”小虎奶声奶气地问。我打开门,看着门口那几双渴望的小眼睛,心里一软。
我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笑着说:“阿姨做的肉包子,你们尝尝?”孩子们欢呼一声,
一拥而上,一人抓起一个,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松口。“好吃!太好吃了!
”小虎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喊道,“比我奶奶做的还好吃!”不远处,
王婶的脸瞬间拉得跟长白山似的。她几步冲过来,一把抢过小虎手里的半个包子,
瞪着我:“我说小林,你这人怎么回事?这么金贵的白面猪肉,就这么给小孩子糟蹋?
日子不过了?”我淡淡一笑:“王婶,孩子喜欢吃,就是最大的用处。再说了,
这是顾琛拿回来的,我用我家的东西,不碍您什么事吧?”“你!”王婶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脸涨成了猪肝色。其他军嫂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从单纯的轻蔑,多了一丝复杂。
她们大概没想到,我这个“资本家小姐”,竟然舍得把肉包子分给孩子吃。我没再理会她们,
转身回了屋。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一个肉包子,收买不了人心,但至少,
能在这坚固的壁垒上,敲开一道小小的裂缝。3.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跟厨房杠上了。
我翻出外公那半本菜谱,结合现有的食材,开始琢磨怎么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没有烤箱,
我就用土灶和铁锅,摸索着烤出了金黄酥脆的饼干。没有奶油,我就用鸡蛋和糖,
打发出了细腻的蛋清霜,做成了简单的蛋糕。没有高档调料,
我就上山采些野生的花椒、茴香,自己晒干磨成粉。我的厨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甚至在因地制宜的创新中,有了新的突破。而我家门口,也渐渐成了孩子们的天堂。
每天下午,我家的窗台上都会准时扒上一排小脑袋,
眼巴巴地等着我这个“投喂员”端出今天的“新品”。今天是红糖发糕,明天是葱油饼,
后天是南瓜羹。孩子们吃了我的东西,也开始帮我。“林阿姨,我帮你去后山摘野果子!
”“林阿姨,我妈今天发了豆腐,我给你拿一块!”“林阿姨,王奶奶又在背后说你坏话,
你别听她的!”小虎成了我的头号粉丝兼情报员,每天把院里的风吹草动第一时间汇报给我。
大人们的态度也开始松动。起初,她们只是在背后议论,说我瞎折腾,
净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后来,当她们的孩子每天回家都念叨着“林阿姨家的饭好香”时,
她们的眼神里开始多了些好奇。终于有一天,住在隔壁的李嫂,一个性格温和的年轻军嫂,
红着脸敲开了我家的门。“小林……弟妹,我……我能问问你那个发糕是怎么做的吗?
我家那小子,吃了你的发糕,回家连饭都不肯吃了。”我笑着把她请进屋,
毫无保留地把做法教给了她。李嫂千恩万谢地走了。这是一个信号。从那天起,
陆陆续续有军嫂过来向我讨教厨艺。我来者不拒,倾囊相授。我知道,在这个年代,
邻里关系至关重要。我不可能永远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用美食作为桥梁,
或许是融入这个集体最好的方式。当然,王婶依然是那个最顽固的堡垒。
她不止一次地在院子里阴阳怪气:“有些人啊,就是心思活络,知道男人不在家,
就整天做些好吃的勾搭外面的野男人!”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只是付之一笑。狗咬你一口,
你总不能咬回去。我只需要做好我自己的事,时间会证明一切。4.顾琛回来的那天,
是个傍晚。我正在厨房里忙活,准备做一道压轴大菜——叫花鸡。
这是我筹备了好几天的成果。我托人从乡下买了一只正宗的走地鸡,
用我秘制的酱料腌制了一天一夜,又去河边挖了干净的黄泥。当顾琛推开门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的新婚妻子,那个据说娇滴滴的“资本家小姐”,
此刻正穿着打补丁的围裙,脸上沾着几点泥巴,正哼着小曲,
把一个巨大的泥团小心翼翼地放进烧得正旺的土灶里。他愣在了门口,
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回来了?”我看到他,也有些意外。“嗯。
”他点点头,眼神落在那团泥巴上,“这是什么?”“好东西。”我神秘一笑,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让他先去洗漱,自己则继续守着灶膛。半个时辰后,
我用火钳把滚烫的泥团夹了出来。用锤子轻轻一敲,泥壳裂开,一股难以言喻的霸道香气,
瞬间炸开,充满了整个屋子。被荷叶包裹着的鸡肉,早已被烤得金黄油亮,轻轻一撕,
骨肉分离,鲜嫩的肉汁顺着纹理流淌下来。顾琛的眼睛都看直了。
我撕下一个鸡腿递给他:“尝尝?”他接过去,迟疑地咬了一口。下一秒,
他的眼睛猛地亮了。那是一种纯粹的,被美食征服的眼神。他一言不发,
三下五除二就解决掉了一整只鸡腿,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意思不言而喻。
我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把剩下的鸡肉都推到他面前:“都是你的,慢点吃,别噎着。
”那一顿饭,顾琛吃得格外沉默,也格外投入。吃完饭,他主动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了。
等他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木盒。他把木盒递给我:“给你的。”我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支精致的雪花膏,上海货,在这个年代,是有钱都难买到的稀罕物。
“任务津贴买的。”他言简意赅地解释,耳朵却有些发红。我的心,在那一刻,
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这个沉默的男人,似乎也并非那么不解风情。
5.顾琛在家休息了三天。这三天,我使出了浑身解数,
把菜谱上的菜式变着花样地做给他吃。
红烧肉、糖醋排骨、西湖醋鱼、油焖大虾……顾琛的话依然很少,但饭量却大得惊人。
他看着我忙碌的背影,眼神也越来越柔和。第三天晚上,他要去归队了。临走前,
他把我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和津贴,
你拿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亏待自己。”我捏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心里暖洋洋的。
“知道了。”我学着他的语气,点了点头。他看着我,忽然伸出手,
有些笨拙地帮我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家里……就辛苦你了。”说完,
他像是怕我看到他泛红的脸,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我站在门口,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也许,这场包办婚姻,
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回味这份难得的温情,麻烦就找上门了。
第二天一早,王婶带着几个军嫂,气势汹汹地堵在了我家门口。“林舒!你给我出来!
”王婶的声音跟打雷似的。我一头雾水地打开门:“王婶,怎么了?”王婶指着我的鼻子,
唾沫星子横飞:“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你这个狐狸精,才来几天啊,
就把我们院里的男人魂都勾走了!”“我家老张,昨天回家就念叨你做的叫花鸡有多香,
今天早上饭都不吃,非说我做的猪食难以下咽!”“还有我家老李,
说我做的菜没你做的好吃,跟我闹脾气呢!”“就是!你一个女人家,整天不好好过日子,
就知道琢磨这些歪门邪道,安的什么心?”几个军嫂你一言我一语,矛头直指我。
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是我做的菜太好吃,让她们的丈夫有了对比,回家挑剔她们的厨艺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有些哭笑不得:“各位嫂子,我只是自己喜欢研究做饭,
没想过要跟谁比啊。”“你少在这儿装无辜!”王婶不依不饶,“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想让我们院里家家户户都不得安宁!”“对!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看着她们群情激奋的样子,我知道,讲道理是行不通了。我深吸一口气,
朗声说道:“各位嫂子,既然你们觉得问题出在我的厨艺上,那不如这样,我开个伙食班,
免费教大家做菜,怎么样?”“你们想学什么,我就教什么。等你们都学会了,
丈夫孩子自然就不会再羡慕我家的饭菜了。”这话一出,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军嫂们面面相觑,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丝意动所取代。王婶愣了一下,
显然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免费教?”李嫂最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问。“免费教。”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有个条件。”“什么条件?”我微微一笑:“以后,谁要是再在背后说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