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师徒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沈砚秋膝盖上的疼痛还在隐隐作祟,但更多的是一种踏入新领域的兴奋与忐忑。
陆景行走到供台边,再次郑重地请出那方黄铜罗盘。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开始测量,而是示意沈砚秋靠近些。
“砚秋,既入我门,当知我门根基。”
陆景行手指轻抚罗盘边缘,目光沉静,“风水之术,流派繁多,各有侧重。
我这一脉,承袭的是古法,尤重罗盘应用,讲究‘理气’与‘形势’结合。
理气者,察时空流转之气;形势者,观山川形体之势。
而沟通二者,洞察气机变幻的钥匙,便是它——”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了罗盘最中心,那个圆形的水池上。
“此乃‘天池’,亦称‘海底’。
罗盘一切奥秘,皆由此而生。”
陆景行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庙宇中清晰可辨。
沈砚秋凝神细看,只见那天池约莫杯口大小,内盛透明液体(后世方知多是特制油液,使其阻尼适中),池底有一条精细的红线,贯穿南北,这便是“子午线”或“海底线”。
红线中央,一枚乌黑纤细的磁针,两头尖尖,此刻正微微颤动着,最终稳定下来,一端精准地指向池底红线的南方刻度,另一端自然指向北方。
“看仔细了,”陆景行道,“磁针永远指南北,此乃天地自然之理,亘古不变。
我辈风水师,便是依据这不变的指南之性,来格定万变的人事、宅墓之方位吉凶。
池底红线,即是依据磁针指向而设定的基准线,用以校准方位。
定位时,需转动盘面,使磁针与海底红线完全重合,此时盘面上各层圈层所对应的方位,便是此地此刻的真实方位。”
沈砚秋恍然大悟,原来这看似简单的指南针原理,竟是整个复杂罗盘体系的基石。
“然而,”陆景行话锋一转,手指轻轻在天池边缘敲了敲,“天地之气,并非一成不变;人心偏向,更是屡见不鲜。
磁针受地磁所引,本应精准,但若所在地点地下有铁矿、或近处有强磁之物、甚至如你先前所携的金属煞器,便会干扰地磁场,导致磁针偏移,此谓‘磁偏’。
故高明的风水师,不仅要会用罗盘,更要懂得‘校盘’。”
“校盘?”
“不错。
需知罗盘本身制作或有微小误差,地域地磁亦有正常偏角,加之干扰,若全然信盘,不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故需在己知准确方位之处(如祖传的标准方位点,或利用日晷、星象等方法独立确定的正南正北)进行校准,记下偏差,在实际应用时加以修正。
此所谓‘校盘’。”
陆景行看着沈砚秋,意味深长地说,“磁针偏角尚可校,人心偏私却难正。
若心中先存了成见、贪念或恐惧,看待罗盘所示,便会不自觉地扭曲解读,迎合己意。
此乃风水师之大忌,其危害,远甚于磁偏。”
沈砚秋心中凛然,知道师父此言不仅是技术指导,更是心性告诫。
他恭敬答道:“弟子谨记,定当时时自省,力求客观。”
陆景行点点头,将罗盘缓缓递向沈砚秋:“现在,你且试试,亲手感受一下这‘天池玄机’。”
沈砚秋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学着师父之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去接。
他的手因为紧张和刚才扑救的用力,微微有些颤抖。
当冰凉的黄铜罗盘入手时,他更是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不仅是物理上的重量,更是一种传承的压力。
他依样画葫芦,将罗盘托在左掌,右手辅助,努力让双臂平稳。
然而,越是想要稳住,手臂的肌肉越是僵硬,那轻微的颤抖便越发明显。
他低头紧紧盯着天池中的磁针,只见那原本稳定指南的黑色细针,此刻竟随着他手臂的颤抖而开始左右摇摆,划出一道道不安的弧线,再也无法与池底红线精准重合。
“稳住。”
陆景行的声音平静地响起,“罗盘感应,极其精微。
你心不定,气则浮;气浮,则身不稳;身不稳,则手必颤。
手颤,则磁针如何能安?
针不安,则方位如何能定?
方位不定,则吉凶如何能断?”
一连串的反问,让沈砚秋额头冒汗。
他拼命想要控制住颤抖的手臂,甚至屏住了呼吸,可效果甚微。
那磁针依旧在他眼前晃动,仿佛在提醒他的笨拙和无能。
“罢了。”
陆景行看他憋得脸红脖子粗,摇了摇头,“持盘非一日之功。
你初接触,心神激荡,加之体力消耗,手臂颤抖是必然。
但此关必须过。
从今日起,你每日需练习持盘静立。”
说着,他指导沈砚秋调整姿势:“双脚与肩同宽,微微内扣,谓之内八字,此法最是稳当。
膝微曲,似坐非坐,使力沉脚下。
腰背挺首,含胸拔背,头正颈首,目视前方,余光观盘。
双臂自然微收,肘部勿要僵首,亦勿要紧贴身体……”沈砚秋一一照做,果然感觉下盘稳固了些,但手臂的细微颤抖仍难避免。
“现在,托盘,静立。”
陆景行退开一步,语气不容置疑,“我不喊停,不得放下。
何时能让这磁针如如不动,何时才算初窥门径。
今日,便先站一个时辰吧。”
“一个时辰?”
沈砚秋暗暗叫苦,这罗盘分量不轻,以他现在的状态,莫说一个时辰,便是半柱香都难坚持。
但他不敢有异议,只能咬牙硬撑。
时间一点点流逝。
破庙内寂静无声,只有沈砚秋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手臂开始是酸,然后是麻,最后是针扎般的疼痛,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他感觉时间过得极其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那方黄铜罗盘,在他手中变得越来越重,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天池中的磁针。
那针依旧在晃动,但随着他体力消耗,颤抖加剧,晃动的幅度反而更大了。
他心中焦躁,越焦躁就越难平稳。
“眼观鼻,鼻观心,心守丹田。”
陆景行盘坐在不远处的一个蒲团上(不知何时取出),闭目养神,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勿要只盯着针看,越看越花。
感受你的呼吸,感受气沉丹田,将意念从手臂的酸痛上移开。
罗盘是你身体的延伸,你稳,它则稳。”
沈砚秋尝试按照师父的指引,不再死死盯着那恼人的磁针,而是调整呼吸,努力将注意力放在小腹丹田处,想象气息下沉。
起初很难,手臂的酸痛和内心的焦灼不断将他的意念拉回。
但他强迫自己一遍遍尝试。
渐渐地,他似乎找到了一点感觉。
当他不那么刻意去控制手臂时,颤抖反而减轻了一丝。
呼吸慢慢平稳下来,虽然手臂依旧酸痛难当,但心神似乎抽离出来一部分,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观察着这一切。
磁针的晃动,似乎也随之减缓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点。
这一个时辰,对沈砚秋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当陆景行终于开口说“可以了”的时候,他几乎虚脱,双臂如同不是自己的,缓缓放下罗盘时,手臂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好几下。
陆景行接过罗盘,检查无误,淡淡道:“滋味如何?”
沈砚秋喘着气,苦笑道:“弟子……弟子无能,手臂不稳,让师父见笑了。”
“非是无能,而是必经之路。”
陆景行语气缓和了些,“罗盘有灵,你待它如何,它便待你如何。
今日你以酸痛汗水与之初识,它便记住了你的气息。
来日方长,待你何时能与之心神合一,它自会为你指引迷津。”
他看了看窗外己然暗淡的天色:“天色己晚,今日便到此为止。
你且记住这持盘之感,明日继续。
现在,随我下山,找个住处。
你家中之事,明日再详细与你分说。”
沈砚秋连忙称是,虽然浑身酸痛,但心中却充满了收获的充实感。
这看似简单的“持盘”,竟蕴含着如此深的道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给予他机缘的破庙,跟着陆景行,踏着暮色,向山下走去。
山路崎岖,沈砚秋每一步都感觉双腿灌铅般沉重。
但他心中却亮着一盏灯,那是天池中那枚微微颤动的磁针,指引着他走向一个未知而神秘的世界。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