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灵者，无灵人

冰冷的麦酒滑入咽喉，寻名却感到一股火焰从胸腔一路烧灼到指尖。

他放下空杯，木杯底撞击吧台的声音在嘈杂的酒馆里显得格外沉闷。

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滚落，像这个“帝国内圢”温吞外表下渗出的冷汗。

“再来一杯。”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附近的谈笑。

吧台后，酒馆老板——一个胡子像刷子般浓密的中年男人——抬眼瞥了他一下，没说话，只是熟练地又倒了一杯浑浊的麦酒推过来。

老板的眼角带着长期算计留下的深刻皱纹，那是内城人特有的精明，与中枢区那种高高在上的漠然，或是外层区纯粹的绝望都不同。

寻名，或者说寻名·科尔，此刻正咀嚼着最后一点苦涩得惊人的黑巧。

这种来自外层种植园的下品货，在内城也算得上是《稀罕物》。

浓郁的可可在舌尖化开，苦涩之后是奇异的回甘，却无法抚平他心中那团名为“志向”的焦灼火焰。

他住在帝国内圢区。

比起中枢区那些生来便被冠以荣耀姓氏、呼吸都像在享用特权香气的“贵人”，内城只是帝国的缓冲带，是相对干净的“普通”区域。

他们享有基础的安全、还算有序的生活，甚至可以怀揣梦想——就像寻命靠写那些充满奇幻冒险、剑与魔法的小说，一点点攒下的积蓄。

这些文字像一盏灯，在内城里吸引了一些和他一样不安分的灵魂，也为他赢得了薄名和微薄稿酬，支撑着他不必像大多数人那样，在帝国庞大的官僚机器或商业流水线上当一颗磨损的螺丝钉。

然而，每次走出家门，特别是走进这家靠近内城与外层模糊界限的酒馆，那无形的窒息感便如影随形。

窗外不远处高耸的隔离墙电网闪着冰冷的光，墙外，是被称为“绞肉机”的外层区。

寻名曾隔着厚厚的合金闸门缝隙瞥见过一眼——污浊的空气、佝偻的身影、绝望的死寂，像一幅用痛苦和血泪涂抹的恐怖壁画。

那里的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帝国这头巨兽驱动时被无情消耗掉的燃料。

推翻这个腐败到骨髓深处的帝国？

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在他的心脏深处燃烧。

这不仅仅是游历那么简单。

他要撕裂这层层叠叠的、充满毒气的穹顶，让帝国的心脏也尝尝“绞肉机”的滋味。

这个念头太疯狂，太危险，一旦流露分毫，他立刻会从内城“略有才名的作家”变成被投入外层最深处矿坑的渣滓。

所以，它只能是他黑巧般苦涩的回甘，是麦酒里被咽下的火焰，是他笔下那些看似荒诞离奇的冒险故事里，刻意隐藏的隐喻密码。

就在这时，酒馆木门被粗暴地撞开，带进一股深秋的寒气和泥泞的气息。

两个穿着暗褐色制服、戴着铜鹰肩章的“治安巡逻员”闯了进来。

他们眼神锐利而跋扈，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每一张骤然紧张起来的酒客面孔。

酒馆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壁炉里柴火细微的噼啪声和有人刻意压抑的呼吸。

这些来自中枢区最底层爪牙的家伙，对内城平民也习惯了颐指气使。

寻名握着杯子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紧了。

他的目光没有闪躲，也没有谄媚，只是平静而深邃地迎上那冰冷的视线。

这种平静，像深潭，意外地让其中一个巡逻员的目光顿了一下，掠过一丝审视。

寻名清楚，这并非天生的勇气，而是无数次深夜盯着那隔离墙幻想、在稿纸上书写反抗时，凝聚出的一种近乎打磨过的沉静魅力。

“查身份牌！”

另一个巡逻员粗声粗气地吼道，声音里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感。

酒馆里顿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翻找身份铭牌的声音。

寻名的手指下意识地伸向口袋，触碰到那枚冰凉的、镌刻着编码的金属牌。

内城的生活就是这样，特权看似触手可及，实则如履薄冰。

就在他准备掏出身份牌时，异变突生！

隔壁桌一个瘦小的男人似乎过于恐慌，手抖得厉害，那枚代表他存在身份的金属牌“叮当”一声滑落在地，滚到了寻名脚边。

巡逻员的目光立刻像刀子一样剜了过来。

“废物！

捡起来！”

巡逻员厉声呵斥，那瘦小男人吓得一个哆嗦，腿一软，几乎跪倒，手忙脚乱地想爬过来捡。

寻名皱了下眉。

他讨厌麻烦。

但看着那个蜷缩在地上、因恐惧而发抖的陌生身影，一种无名的躁动在他心底滋生。

那不仅仅是同情，更像是一种……被禁锢者间的微弱共鸣。

他弯下腰，准备帮他一把。

就在寻名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冷金属的瞬间——嗡！

一股毫无征兆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猛地贯穿了他全身！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又在下一秒骤然膨胀！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拉长！

巡逻员那张因愤怒而狰狞的脸孔骤然近在咫尺，甚至能看清他嘴角细微的抽搐和眼白里的血丝，紧接着又猛地拉远，变得模糊变形。

整个酒馆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所有的声音——巡逻员的呵斥、酒客的抽气、瘦小男人的呜咽——都被拉扯成了缓慢失真的噪音，沉重地压迫着耳膜。

时间，似乎被赋予了粘稠的重量。

这种感觉来得极快，去的也极快，如同一道无声的霹雳在意识深处炸响。

寻名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那枚身份牌仅剩毫厘。

他维持着弯腰的姿态，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在脑海中翻腾，像是有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感官”被强行打开又瞬间关闭。

“喂！

愣着干什么！

捡起来！”

巡逻员的怒吼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时间流速恢复了正常。

寻名猛地闭了下眼，压下胸口那股翻涌的恶心感和强烈的眩晕。

指尖的麻痹感还在。

他稳稳地、快速地拾起身份牌，递给那个抖如筛糠的邻桌男人，动作精准利落得不像刚刚经历了幻觉。

“谢…谢谢……”男人接过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

寻名没再看那男人，也没再看巡逻员，而是重新首起身，端起桌上那杯新添的麦酒。

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刚才那恐怖而奇异的感受是什么？

是疲惫带来的错觉？

是因为外层区的景象一首刺激着他的神经？

还是……那杯麦酒在他手中，杯壁触碰到的皮肤下，之前因酒液灼烧而升腾的温度尚未完全散去，此刻却混杂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冰冷战栗。

仿佛他握着的不是木杯，而是一块来自外层矿坑最深处、蕴藏着某种禁忌秘密的黑色矿石。

他把玩着杯沿，低垂的眼睫遮住了深邃眸底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故事的主角，似乎还没开始写新章，但命运的笔锋，却在他感知的盲区之外，悄然落下了第一个无法定义的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