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腕一抖,白粥泼出几星,像要把旱街的寒意都拨散。
不远处王三皮搓着掌,甩下言语:“小瘪子今日算开窍了,知道你赵姐是这街上的福星。”
李小瘪干笑两声,指尖扬得像在舞龙灯:“福星?
晴天能瞧见,兵灾还得自个儿撑,谁指望得着神佛?”
他话锋一转,带上几分正色,“这街上,真要靠,还得是咱们几条命拼个团结。”
周遭的街坊似乎都被这句话吸引了过来。
钱掌柜踮着脚,从后巷溜出来,鼻尖上沾着卖豌豆糕的糖粉,夹在人群缝隙里使劲挤:“可别拼团结,拼破产还有点经验。
昨晚那拨兵痞不光抢银子,还抢了我半袋咸菜。”
他说完,嘴角还是不忘提溜半分商人笑,像是在下雨天里生怕湿了裤脚。
陈大娘给人让了空间,一手提着还滴水的旧木桶,没好气地拍了拍赵麻籽的肩头:“吃亏算什么,命还在就比昨夜强。
粥摊是咱们的,街也是咱们的,只要心齐,兵灾算个屁!”
这街头像旧鼓敲了一记重锤。
李小瘪瞅准时机,两眼带着鸡贼的光,招呼大家:“今儿个我有个主意,不妨听听。”
他原本像只临风的小耗子,此时却挺胸昂首,手指头向前画地图,“咱们把街划三段。
谁家有剩饭,谁家有空铺,谁家有打水的桶,都报个名。
兵痞再来,惹得咱街坊一起上阵——不为拼杀,只为护得各家。”
王三皮嗓子里瓦片磨着,竟比李小瘪还激动:“好!
我这副打狗棍闲着也是枯木,有用处吆喝一声!”
他抿嘴,揶揄钱掌柜,“钱爷,您不至于把铜板藏得比裤腰还紧吧?”
钱掌柜睁眼装无辜:“真要拼命,家里还剩半罐芥菜疙瘩,为了同盟,捐。”
“有你这句话,死了也闭眼了。”
赵麻籽幽幽地搅着粥,“不过李小瘪,你真当兵痞是泥巴捏的?
昨晚倒是被你耍杂技骗走一拨,可下次可不好糊弄。”
李小瘪微微一笑,眼里藏着点斤两:“咱斗勇不如斗巧。
你们见过那韩云之没?
那茄子脸书生,连兵痞都怕他的嘴皮子。”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被风裹进来。
韩云之袖口破,腰间挂块乌漆半边的墨盒。
听众都定住了,他却悠然自得,嘴上文绉绉开场:“诸位同盟,乱世之中,不乏市井之英。
若使文章动人,兵痞亦当弃甲而走。”
王三皮放声大笑:“你这两寸狗舌,真能当刀用?”
韩云之并不气恼,捻着胡须,话里带刺:“王兄若是高门老爷,尚且能命人写贴小字,奈何贵为旱街首义,只有一根短棍。”
钱掌柜眯眼:“书生不如明说,是不是能安排点‘骂人阵法’?”
陈大娘扔下木桶,“说是骂,倒不如说是气。
咱们这些老骨头,不怕丢脸,只怕丢人。”
街坊们闻言,皆有共鸣。
赵麻籽将儿子抱到膝头,目光带着倔强:“昨晚兵痞搜我摊,差点把锅都带走,亏得大家帮忙才保住。”
李小瘪借机站到粥摊顶端,姿态像快变戏法的小丑,“从今天起,有事各家一喊,谁先跑,谁今后别来赵姐摊喝粥!”
王三皮挥棍助威,“兵痞再敢撒野,就叫这街的狗都咬他!”
钱掌柜憋了半天,突然补上一句:“我家铺子,可以寄粮,也可借住。
只要有商会在,这街就碎不了。”
韩云之一拍掌,“我领几位少年教骂人阵,嘴上不留情,气势能唬住三分。”
西下起哄,嘻哗如桥下水流,带着淡淡的恐惧和顽强的温情。
气氛热烈,却未失警觉。
一声犬吠破空而来,远处街巷隐隐响起马蹄豆大的敲击。
众人下意识收敛声色,陈大娘上前喝道:“各家散开,粥摊收拾,少年守背巷,女眷入屋。”
王三皮在前,“我绕后街,瞧瞧兵痞是玩旧招还是来新花样。”
钱掌柜拢起衣袍,硬往巷口挤,“先记住,银子在商会,命在街坊。”
赵麻籽迅速把粥锅扣在砖下,转头低声,“小瘪,你带韩云之走前街,见兵痞就用杂技拖住,嘴上添柴火。”
李小瘪一拍胸口,眼带凛然,“只要粥锅在,街坊在,怕个甚。”
韩云之点头附和,他轻挽长袖,神情飘然:“我自有文言一席,兵痞若懂,早就让咱们主政了。”
街道一时风紧,寒气逆卷。
众人各归其位,藏着点不安和几分笑意。
王三皮边巡边嘟囔,“昨儿个被抢了半碗鸡蛋面,今儿个要替旱街抢回半里风光。”
夕阳在歪脖子柳树后抹下最后一道色彩。
粥摊、商铺、杂技和骂人阵法,像织了一张乱世里的明网,把街头缠得紧紧实实。
每个人叫嚣,挥手,藏怨,露笑,都是底层的泪与光。
夜意渐近,兵痞还未踏入街口,但各家灯火己经亮起。
陈大娘站在巷口,望着被守望包围的老街,她的面庞映着掌灯的温暖,口气中既有刚烈,也有淡淡安慰:“只要今夜能守,明儿个咱们继续当自家的英雄。”
冷风里,李小瘪缩着脖子,嘴角却扬得厉害。
他望向韩云之,还不忘自嘲一句:“英雄?
旧年没赶上,今儿连粥都还没端稳。
可我们这点子微光,不才照亮了一条街。”
街坊们稀稀拉拉地散去,留下满地泪痕和温情一线。
脚下的泥地,似乎比以往踏实了些。
街头风声与人声交织,一张不大的市井同盟悄然成形。
夜色渐深,偶有灯笼摇曳,照出每个人的轮廓。
旧粥摊旁残汤未冷,人心却渐渐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