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遇命转

2035年冬，这是到达伊犁的第二年。

陈时拢了拢领口，搓了搓冻红的双手，呼出的白气缓缓上升，在咔嚓一声中，消散不见。

白银塑封的草原和远处青蒙蒙的天连成一线，高耸的松杉劲拔庄肃，叶片间交叠着层层雪花，不远处红棕色的小木屋沉穆宁静，整幅画面充满神圣安祥的氛围。

陈时操纵着有些僵硬的手指来回调试着相机，轻微的按键声和周边游客落脚时发出的扑簌声相合。

现在属于草原淡季，来的人少，能减去很多麻烦事。

在拍完几组照片后，点开图像来看，陈时依旧觉得差了些什么。

删去一些废片后，陈时用一块蓝色的素娟布小心地擦了擦镜头，将布随意折了几下塞进胸前的小口袋里，随即将相机举到脸前。

在相机后露出他光洁的下巴和薄抿的唇。

冷风肆意，他的唇色也变得异样的红，耳朵被羊绒帽包住了一半，露出圆润的耳垂，一颗黑痣在耳垂与耳廓处若隐若现。

陈时左眼盯着摄相框，右眼轻闭，长而浓密的睫毛盛上一片微雪化成水滴沾湿了脸部。

黑色的冲锋衣在不断寻找角度中发出摩擦声，慢慢将这一角素白天地塑封进相机里。

陈时右脚微退一步，积雪柔软发出嘎吱的软声。

摁下快门的瞬间，突然身后传来猛烈的撞击，右肩被猛地撞偏，手里的相机不稳脱了手，陈时忙慌去捞相机带子，只来得急摸到一点毛糙的边缘，“叭嗒”一声落入了厚厚的雪地中，砸出一个小坑。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独特的清澈干净的嗓音传入耳畔，但陈时可并不觉得悦耳。

紧皱的眉头和轻抿的唇都彰显着他的不愉快。

没顾得理少年的道歉，刚弯下身子捡起相机，一个阴影覆盖了下来，刚刚的少年走到他面前低下头，额前垂落的头发遮住了眼底的神情，目光紧紧盯着相机，狭长的眉皱了起来，充满歉意。

陈时头也没抬，捡起相机后身朝明亮处拍落上面的雪，试着摁到开关，但相机毫无反应，显然停止了运作。

黑漆漆的外壳透露着几分岁月的磋砣，陪伴了他多年的老伙计貌似要下岗了。

陈时微不可叹的叹了口气，终于抬眼去看刚刚撞他的少年。

“实在不好意思，我刚刚脚滑，就撞到你了，相机是坏了吗？

我可以赔偿的。”

看见面前少年诚恳的态度，心里的不耐和焦躁按捺了几分，心生宽恕。

少年手指紧张的摩挲着衣角，灰白的羽绒服看上去有些大，脸颊红彤彤的，局促的神情彰显着不安。

可陈时此时却注意到他的眼睛。

格外漂亮。

只是那些局促的不安破坏了几分美感。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像这松林深幽处不曾被探索到的冰晶山洞，在汩汩深水里结出去黑色的冰晶，藏着雾棕色的宝石。

相较新疆人的浓眉大眼显得单纯，他的眼尾下垂，自带一丝忧郁和收敛。

陈时在心里描摹着那双眼睛，而眼睛的主人低垂着眉，压着眼看着他。

“你怎么不说话，我真的可以赔。”

陈时的思绪被短暂拉回，立刻低下头，眼睛随手指摸索相机。

“哦，没事，这相机老家伙了，我检查了一下，应该是机械部件损坏，我回去修一下就行了，不用你赔了。”

陈时朝少年友好笑了笑。

这少年看着就二十左右，没必要跟年轻人计较。

他把相机挂回脖子上只可惜没拍到满意的照片，可能要浪费一晚的美景。

“不行的，那我们加一下联系方式，如果后续有赔偿问题，请联系我，我叫温云。”

温云态度坚定，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陈时，满满的诚意，再拒绝就有些不礼貌了。

“好，我叫陈时。”

二人加了联系方式，温云提出要给陈时当导游，还向附近的当地人借到了一台老相机。

“不必这么麻烦的。”

陈时惊讶少年的热情，同时有些疑惑，他是当地人吗？

这么想着也就问了出来。

温云内敛的笑了笑，轻轻颔首，那双眼睛弯了起来，像一汪清泉，吸引人进入。

不怪陈时怀疑，毕竟这里算是旅游区，而伊犁人的五官立体深邃，有厚嘴唇，而温云那温浅的模样和宁静的气质属实不太符合这片土地，当然，除了那双雾棕的瞳孔。

陈时是摄影家，不只拍美景，也拍人，而他选人只有一个要求，眼睛漂亮。

虚浮的美是他最讨厌的，而到底怎么算漂亮，干净无杂质之外要的是一种独特的感觉。

而温云恰好符合。

陈时回想过去拍的照片有些感慨，双手插兜，若是过去的自己指不定兴高采烈邀请温云了，但今时不同往日，自那件事后，他就发誓再也不会拍人了。

跟在温云身侧，深一脚浅一脚的前往松林深处，遇到管理人员，温云上前说了句听不懂的方言，二人交涉后，温云转身回来。

“陈时哥，我们可以在外围拍景，里面有狼，不适合进去。”

“嗯好。”

陈时调试了下老相机，陈旧的皮革套油亮亮的，拍出的照片有些黄，只能当摄前采点了，还是拍不出他想要的感觉。

天色渐暗，己经不适合继续留在林里了，气温骤冷，凉风灌进冲锋衣的领口，陈时不自觉缩了缩脖子，转眼看温云，那件灰色的羽绒服套在他身上，里面似乎只着了件单薄的毛衣，他的身形宽，骨架大撑起衣服倒显出几分可怜。

温云冲他一笑，腼腆地露出浅浅的酒窝，瘦削的身形似乎在与尖风对抗。

“我们要不先回去吧。”

陈时实在不忍心，加上相机不合心意，也没什么兴致继续拍了。

“不拍了吗？

可是再等等，会有很美的一刻。”

陈时挑了下眉，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咕叫了一声。

一声浅笑随着风飘散至耳际。

“我知道有一家民宿小馆，楼下正对美景，要一起去吗？”

温云适时提出的建议很好解决了陈时的尴尬，很难不答应。

“那就麻烦了。”

二人到了民宿，这里装潢朴素温馨，坐在这喝茶吃酒赏景也是一番享受。

屋内的暖心开得很足，不一会儿就热了，在等饭的过程中，二人脱了外套，陈时不善言辞，温云看似内敛的人，却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围，二人很快攀谈起来。

在谈话中得知温云是一名高中老师，这倒也不算太意外，毕竟他看上去彬彬有礼，谈吐有度，甚至貌似有着老师的两袖清风。

“你是摄影师吗？

那在伊犁你或许可以有不少收获。”

陈时赞同地点了点头。

确实，在这呆了两年，听闻塞里木湖，库尔德宁，唐布拉，无论哪里的蓝调夜空或雪景都是很美的，还有伊犁以外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阿勒泰都让他想要自由享受一下，时间就这样慢了下来。

今天一时兴起来了趟草原，本计划晚上回去，可实在计划赶不上变化。

很快民宿老板上了热茶，温云朝他的方向递了一杯，银色的反光吸引了陈时的注意。

在暖光灯的反射下，温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变得异样瞩目。

像蝴蝶的翅小小的圈了一圈，把白净的手指锢住。

温云很快收回了手，转了转戒指。

“你的戒指，很特别。”

陈时真诚地夸赞。

温云轻轻摩挲那由振翅圈成的戒指，上面的花纹繁复美丽，是很美丽的样饰。

“这个？

谢谢，是我一位重要的人给我的。”

看到温云怀念的神情，陈时垂眼，识趣不再多问，喝着羊肉汤不久等来了蓝调时刻。

“虽然不能拍出满意的照片，但眼睛欣赏到的同样美。”

温云感慨道，他的侧脸打上了昏暗阴影，染上了些许蓝光。

陈时默然不语，勾了勾嘴角转头看景。

夜虽己深，陈时还是决定驱车回去，就此与温云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