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对老夫妇相互搀扶着跌撞而入时,李雪峰正在给夏幺幺写破伤风注射单,钢笔尖在病历纸上洇出一小团墨渍——老人深蓝色棉袄下摆滴落的雪水,己经在地面蜿蜒成一条浑浊的细流。
老大爷的身形佝偻得近乎对折,脖颈深深陷进耸起的肩胛骨间,像一只被风雪折断的老松。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皱纹如同干涸河床般纵横交错,每一道褶皱里都嵌着细碎的冰碴。
李雪峰注意到老人开裂的嘴唇泛着青紫,随着粗重的喘息吐出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
"大夫,快救救他......"老大娘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管,褪色的解放鞋在地面拖出长长的水渍。
她右手拎着的布包边角己经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泛黄的病历本,封皮上"陈建国"三个字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
李雪峰瞥见她左手小指少了半截,断面处的疤痕呈扭曲的螺旋状,像是被机器绞断后匆忙缝合的痕迹。
李雪峰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大爷,触到老人胳膊的瞬间,掌心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隔着三层棉衣,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嶙峋的骨节,像是握着一把风干的树枝。
当他小心翼翼地帮老人躺上检查床时,听见布料摩擦发出的簌簌声,像是深秋最后几片枯叶坠地的轻响。
老大爷的中山装袖口磨得发白,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秋衣,领口处还别着枚褪色的毛主席像章。
"大爷,您哪里疼?
"李雪峰展开听诊器,金属探头在掌心焐热后才贴向老人胸口。
冰凉的器械刚接触皮肤,老大爷突然弓起脊背,发出一声压抑的***。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床单,指甲缝里还沾着褐色的泥土——那是经年累月劳作留下的印记,每个指甲都呈现出不正常的凹陷弧度。
"这儿......"老人颤巍巍地指向中上腹部,掌心布满纵横交错的裂口,胶布缠绕的指尖渗出暗红血痂,"像有团火在烧,又像被钢钎......"话未说完,他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
监护仪的警报声骤然响起,心电图的绿色线条剧烈起伏,如同暴风雨中的海面。
李雪峰的眉头拧成死结。
老人断断续续的描述,结合他随身携带的泛黄病历——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从2003年开始的胃溃疡治疗记录——一个可怕的猜测在脑海中成型。
他转头看向护士,白大褂下摆扫过诊疗台,碰到了夏幺幺遗落的草莓发卡:"准备立位腹平片,联系外科值班医生。
""大夫,能不能......"老大娘突然抓住他的袖口,粗糙的手掌上布满倒刺,"能不能少做些检查?
我们......"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诊疗台上的价目表。
李雪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腹平片检查费用那一栏的数字——380元,几乎是老人攥在手中零钱的两倍。
那些纸币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卷起毛边,硬币表面凝结着暗红的锈迹。
诊疗室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夏幺幺不知何时走到床边,她崭新的白色羽绒服与老人打满补丁的棉衣形成刺眼对比。
她注意到老大爷后腰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腰带,那是用普通棉线混着铁丝编织的,磨损处己经断裂,又被细细密密地缝补起来。
这让她想起自己随手丢弃的***版球鞋,鞋盒上的烫金logo都比老人全身家当昂贵。
"我尽量精简项目。
"李雪峰摘下听诊器,金属链子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光,"但这项检查必须做,它能判断......""我们只做最便宜的。
"老大爷突然开口,声音虚弱却坚定。
他费力地从贴身口袋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后,露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把零散的硬币。
李雪峰注意到纸币夹层里夹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夫妻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站在土坯房前,背后的木牌写着"脱贫光荣户"。
"这些年,全靠政府救济......"老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儿子瘫在床上十年了,吃喝拉撒......"夏幺幺的手链突然滑落,水晶珠子在地面蹦跳着滚向墙角。
她想起自己为了新款手机和男友大闹三天,而眼前这对老人正为380元的检查费进退两难。
当老大娘从布包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件旧衣时,夏幺幺看清了衣角处歪歪扭扭的补丁——那针脚笨拙得像孩童的涂鸦,却饱含着最朴素的爱意。
"阿姨,您听我说......"夏幺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双布满冻疮的手。
她突然发现老人手背上的老年斑,形状竟与自己收藏的星月项链有些相似。
窗外的风雪愈发肆虐,急救车的鸣笛声穿透雪幕。
李雪峰看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看着老人相互紧握的手——那双手关节粗大变形,布满劳作留下的伤痕,此刻却用尽全力传递着彼此的温度。
他想起老家那口枯井,井壁上同样刻满岁月的痕迹,却依然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
或许生命的重量,从来不是用银行卡余额来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