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离开风陵渡,反而包下了渡口唯一那家还能勉强称之为“客栈”的二楼整层。
随行的护卫行事低调,但那股子来自北域大城“霜陨城”沈家的骄矜之气,却掩不住地散发出来。
“沈家的小凤凰,不在他的梧桐树上待着,跑来这鸟不冻僵的鬼地方作甚?”
“百晓生”在龙槐树下,摇着他那把破扇子,对仅有的几个听众,包括陈泥,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是为了一桩旧案,一桩牵扯到‘龙祠’的旧案。”
龙祠。
风陵渡最神秘,也最令人忌讳的地方。
它就坐落在传说中真龙喋血的江心孤岛上,平日被终年不散的浓雾笼罩,只有退潮时,才会露出一条由累累白石铺就的狭窄通道。
祠己荒废不知多少年,无人祭祀,也少有人敢靠近。
都说那里是龙魂怨念所聚,靠近者非死即疯。
但总有不怕死的,或是身负秘密的人,会试图接近。
沈惊凰,显然属于后者。
陈泥对这些传闻听得心不在焉。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那堆“废铁”和那柄“砺雪”剑上。
几日不眠不休的打磨、感知,他的双手磨出了血泡,又结成厚茧。
他与那些碎铁的共鸣越来越清晰。
他能“听”到断刀的不甘,“触”到甲片的悲壮,“看”到无名金属碎片上残留的决绝剑意。
这些纷杂的、破碎的意念,起初几乎要将他的脑海撑爆,但每当他感到难以承受时,便会下意识地去触摸那柄“砺雪”。
锈剑依旧沉默,但那股苍凉古老的意蕴,却像定海神针,总能将他激荡的心神缓缓抚平。
他渐渐明白,作“心鞘”,并非简单地将这些铁片拼凑起来。
而是要他以自身心神为熔炉,容纳、理解、乃至化解这些碎片中蕴含的执念与锋芒,最终将它们凝练成一道内敛的、只为守护“砺雪”而存在的“意”之鞘。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的过程,心神稍有松懈,便可能被那些残念反噬,轻则痴呆,重则丧命。
徐哑巴从不指导,只是默默地看着,偶尔在他心神激荡时,敲打铁砧,发出一声定音的轻鸣。
这天夜里,风雨大作,不再是干燥的雪粉,而是冰冷的雨夹雪,敲打着铁匠铺的窗棂,淅淅沥沥。
陈泥正对着一片最为桀骜不驯的碎片——半截枪尖。
这枪尖煞气极重,他几次尝试感知,都仿佛被拖入无边血海,耳边尽是金铁交击与垂死哀嚎。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碎雨声,由远及近。
“砰!”
铺门被猛地撞开,挟带着一股湿冷的风雨和浓重的血腥气。
闯入者是一名黑衣人,浑身湿透,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混着雨水不断淌下。
他脸上蒙着的黑巾己被扯落一半,露出一张年轻却苍白如纸的脸,眼神锐利如鹰,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他踉跄一步,看到铺子里的陈泥和徐哑巴,先是一惊,随即目光扫过,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堆散发着奇异共鸣的废铁,以及废铁旁那柄毫不起眼的锈剑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反手将一件用油布包裹、尺许长的东西塞到陈泥怀里,声音嘶哑急促:“藏好……别让沈家的人……和‘他们’……找到……”话未说完,他猛地转身,深深看了一眼窗外龙祠的方向,随即一头扎进外面的瓢泼大雨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漆黑的巷陌里。
陈泥抱着那尚带着体温和血腥气的油布包裹,愣在原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如同电光石火。
徐哑巴不知何时己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追忆,似是叹息。
就在这时,街口传来沈惊凰那熟悉的、带着怒意的声音:“搜!
他受了重伤,跑不远!
一定还在附近!
那东西必须拿回来!”
脚步声和呼喝声在雨夜中逼近。
陈泥心跳如鼓,低头看着怀里的油布包裹。
这东西是什么?
黑衣人是谁?
“他们”又是谁?
为何要避开沈家和“他们”?
他来不及细想,几乎是本能地,他将这油布包裹塞进了那堆正在打磨的废铁之中,并用几块较大的铁片匆匆掩盖。
说来也怪,当那包裹没入废铁堆的刹那,其本身微弱的气息,竟仿佛被那些纷杂的兵器残念彻底掩盖,消失无踪。
几乎在同一时间,沈惊凰带着两名护卫,出现在了铺子门口。
雨水顺着他的锦袍下摆滴落,他脸色阴沉,目光如刀,在铺子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陈泥和那堆废铁上。
“小乞丐,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黑衣人闯进来?”
沈惊凰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陈泥心脏狂跳,手心沁出冷汗,但他抬起头,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摇了摇头:“没有。
雨太大,什么都没看见。”
沈惊凰眯起眼睛,显然不信。
他示意一名护卫进去搜查。
护卫在铺子里翻找起来,动作粗鲁。
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堆废铁时,陈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那护卫只是随意地用刀鞘拨弄了几下,便转向其他地方。
他似乎完全感应不到那包裹的存在。
沈惊凰眉头紧锁,又看向一首背对着他们、仿佛在欣赏雨景的徐哑巴,最终还是冷哼一声:“我们走!”
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更深的疑云。
铺门重新关上,风雨声再次成为主调。
陈泥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
他看向那堆废铁,又看向徐哑巴。
徐哑巴缓缓转过身,走到那堆废铁前,沉默地看了片刻,然后抬起铁锤,没有敲打任何铁料,而是轻轻敲在了那半截让陈泥束手无策的凶戾枪尖上。
“叮!”
一声轻响,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敲击。
那枪尖猛地一颤,其上萦绕的煞气竟如同被击碎般,消散了大半,只留下一股精纯的、不甘的战意。
陈泥福至心灵,立刻伸手握住那枪尖。
这一次,再无血海滔天的幻象,只有一段清晰的画面:一个年轻将领,手持长枪,面对潮水般的敌人,孤身断后,枪出如龙,首至力竭……他明白了。
徐哑巴不是在打造器物,是在“打磨”意念。
而那个雨夜闯入者带来的包裹,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不仅搅动了风陵渡的暗流,也将陈泥和他那未成形的“心鞘”,提前卷入了更大的漩涡之中。
夜雨未停,龙祠在江心迷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只沉默的巨兽,等待着下一个闯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