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死了。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跟甲方扯皮,为方案上一个像素的偏移吵得面红耳赤。
电话是老家一个远房叔叔打来的,声音沙哑又疲惫,说,姜驰,你爸走了,肝癌,昨晚的事,
回来送一程吧。我“哦”了一声,感觉像在听一个天气预报。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
叹了口气,挂了。我把手机丢在桌上,
扭头对目瞪口呆的甲方代表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不好意思,我们继续,
关于这个VI的视觉锤……”“你……没事吧?”年轻的代表小姐姐有点不知所措。
我摇摇头:“没事,一个不熟的亲戚。”是的,亲戚。父子一场,到最后,在我心里,
他只配得上“不熟的亲戚”这六个字。我叫姜驰,今年二十八,沪漂,广告狗,每天被掏空。
我爸叫姜国栋,
一个在我记忆里永远和廉价白酒气味、油腻的汗衫以及沉默的争吵联系在一起的男人。
我妈走得早,记忆里她总是在叹气,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衣服,而我爸,
要么在外面喝得烂醉,要么在家里闷头喝酒。他很少打我,也很少骂我,他只是无视我。
他的世界里只有酒瓶,我的世界里只有他投下的、沉默而巨大的阴影。
我从大学开始就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毕业后拼了命留在这个吞噬一切的大城市,
我发誓要活出个人样,要离那个乌烟瘴气的家远远的。我们上一次联系,是半年前,
我换了手机号,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打过来,舌头还是大的,含糊不清地问:“……钱,
够不够?”我当时正因为一个项目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一腔邪火没处发,
冲着电话就吼了回去:“够!我活得很好!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再喝了!
”电话那头只有粗重的呼吸声,然后,就挂了。那是我们父子最后的通话。葬礼很简单,
来的人不多,都是些面容模糊的邻里乡亲。我穿着租来的黑西装,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像个局外人。没有眼泪,甚至没有太多悲伤,只有一种旷日持久的疲惫终于落地的感觉。
那个压在我生命里近三十年的男人,终于以最彻底的方式,退出了我的生活。葬礼结束后,
那个远房的王叔找到了我。他是镇上的律师,也是我爸为数不多的朋友。
他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表情复杂。“这是你爸的遗嘱。”王叔说,“他没什么钱,
你别……别嫌弃。”我心里冷笑。钱?我从没指望过。他一辈子赚的钱,恐怕都变成了酒,
流进了下水道。回到我在上海租的老破小,女友林薇正敷着面膜,看我回来,她揭下面膜纸,
问:“都办完了?还顺利吧?”“嗯。”我把西装脱下,露出里面起球的T恤。
“他……给你留了什么吗?”林薇问得小心翼翼。她知道我们家的事,
也知道我们最近因为房租和结婚的事焦头烂额。我知道,她不是贪图什么,
只是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我把那个牛皮纸袋丢在桌上:“不知道,
估计又是几句‘好好做人’的废话。”林薇没说话,默默地去厨房给我下了一碗面。
我拆开纸袋,里面果然没有存款,没有房产证,只有一封打印的、格式严谨的遗嘱。
遗嘱的大意是,他的所有“遗产”将通过一系列包裹,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每周寄送给我。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操作?死了还要玩行为艺术?林薇端着面出来,看到我的表情,
凑过来看了看,也皱起了眉:“什么意思?搞什么神秘?”我把那张纸揉成一团,
又缓缓展开,烦躁地扒了扒头发:“谁知道他又发什么疯。一个酒鬼的临终呓语罢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一周后,第一个包裹到了。
快递小哥扛上来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上面满是灰尘。我签收的时候,
心里涌起一股荒谬的预感。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台破旧的台式收音机。红星牌,
掉漆的木质外壳,旋钮都缺了一个,天线耷拉着,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鸟。
一股怒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我的脑门。我缺钱!我缺的是钱!
房东又在催下个季度的房租了,林薇看中的那个戒指我还差一半的钱,我每天加班到深夜,
就是为了多赚那几百块的加班费!你死了,不安安稳稳地化成灰,
还要寄一台破烂收音机来恶心我?这是什么?最后的、来自坟墓的嘲弄吗?嘲笑我,
就像你一辈子那样,永远给不了我任何实际的东西,
只会用这些没用的玩意儿来证明你的存在?林薇下班回来,看到客厅中央的“老古董”,
脸色也沉了下来。“姜驰,这……就是你爸给你的‘遗产’?”“是啊,”我冷笑着,
一脚踹在纸箱上,“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你打算怎么办?”“扔了!”我吼道,
“还能怎么办?留着当传家宝吗?”那天晚上我们大吵一架。
林薇觉得我不该对一个逝者抱有这么大的恶意,
而我觉得她根本无法理解我这二十多年的怨气。
她不懂一个孩子在家长会上永远等不来父亲的窘迫,
不懂别的孩子炫耀新玩具时我只能默默走开的自卑,
更不懂在深夜里听着酒瓶破碎声和男人压抑的哭声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毁了我的童年,现在还要来毁我的生活!”我冲她喊。林薇的眼睛红了,她看着我,
眼神里是失望:“姜驰,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我们得往前看。”“往前看?怎么看?
房租怎么办?结婚的钱怎么办?靠这台连电都插不上的破收音机吗?”那晚,林薇睡了客房。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对着那台收音机,像对着我爸的遗像,坐了一夜。最后,我没舍得扔,
把它塞进了储藏室最深的角落,眼不见为净。第二个星期,第二个包裹如期而至。
这次是个小点的箱子,但更沉。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的心情拆开它。里面是一堆旧衣服。
几件洗得发白的汗衫,一条裤腿磨破了的劳动裤,还有一件厚重的、深蓝色的呢子大衣。
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和淡淡的、属于我爸的汗味混合着廉价白酒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差点吐了。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够了!真的够了!我抓起那堆衣服,
就要往楼下的垃圾桶冲。林薇拦住了我,她刚下班,一脸疲惫。“姜驰!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我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他这是在羞辱我!
他明知道我最讨厌他这副邋遢潦倒的样子,他还要把这些垃圾寄给我!他是想告诉我,
我就是他这种人的儿子,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吗?
”“也许……也许他只是想留个念想……”林薇的声音很小。“念想?我不需要!
”我甩开她的手,但力气在半空中就卸掉了。我跌坐在沙发上,把脸埋在手里。
林薇没再说话,默默地把那堆衣服叠好,找了个真空袋抽干空气,也塞进了储藏室。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姜驰,下周末我爸妈想见见你。”我心里一沉。
“他们想问问我们结婚的打算。”林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我知道现在时机不好,
但我们……总得有个计划。”我没说话。计划?
我的计划就是被这些来自过去的“垃圾”一点点摧毁。这天晚上,
公司一个重要的项目比稿被对手抢了,就因为我们的方案“不够新锐,思想陈旧”。
老板把我叫进办公室,没骂我,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姜驰,你最近状态不对,
是不是家里有事?给你放两天假,调整一下。”我走出公司,夜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看着黄浦江对岸的璀璨灯火,第一次感觉这个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爸,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活着的时候折磨我,死了还要用这种方式阴魂不散吗?
第三个包裹在我几乎麻木的等待中来了。是一个沉甸甸的铁皮箱,上面锈迹斑斑。
我甚至没有力气生气了,只是机械地打开它。里面是一个工具箱。
扳手、钳子、螺丝刀、电烙铁……各种工具杂乱地堆在一起,很多都已经生锈,
但握在手里的分量却异常扎实。我拿起一把榔头,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
很小的时候,家里的木椅子腿断了,我爸就是用这把榔头,叮叮当当地敲了半天,修好了它。
那时候他身上没有酒气,只有木屑和汗水的味道。他把我抱起来,放在修好的椅子上,
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我的头。那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之为“温情”的瞬间。
我晃了晃头,把这可笑的念头甩出去。一次温情,能抵得上二十多年的冷漠和忽视吗?
我把工具箱也扔进了储藏室。那个小小的空间,现在已经快被我爸的“遗产”堆满了。
它们像三座墓碑,埋葬着我仅存的理智。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房东下了最后通牒,
再不交房租就卷铺盖滚蛋。林薇的父母那边,她一直在帮我拖着,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为难和疲惫。公司放的假也快结束了,我却一点上班的动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