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清晨九点,民政局门口。
今天的风已经带了凉意,卷起几片落叶。
姜鸢梨独自站在台阶下,穿着一件简单的风衣,身形单薄,脸上没什么血色,只有一双哭肿了的眼睛异常清明冷静。
她等了十五分钟。
身边有几对男女进进出出,有的甜蜜依偎,有的冷漠疏离,像一场人间百态的缩影。
唯独她,形单影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尘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姜鸢梨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九点二十分。
她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
他大概还在笃定她只是在闹脾气,最终会灰溜溜地回去。
打了几通电话,沈尘都没有接。
发信息也不回。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抹极淡的冷笑。
然后,她没有任何犹豫,从通讯录里翻出了某个号码。
电话响了四五声才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娇俏,带着刻意拿捏的慵懒腔调的女声。
“喂?哪位呀?”
姜鸢梨开门见山,声音平静无波:“唐恬语。是我,姜鸢梨。”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
随即,那娇俏的嗓音立刻染上了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挑衅:“哦~是沈太太啊。”
她刻意加重了“沈太太”三个字,语气讽刺,“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该不会是……找不到沈经理了吧?”
姜鸢梨甚至能想象出对方此刻脸上那副胜利者的笑容。
“我要见沈尘。”姜鸢梨直接说道。
“他不接我电话。”
“你让他听电话。”
唐恬语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像裹了蜜糖的毒药:“姜姐姐,你这是何必呢?死缠烂打的样子可真不好看。沈尘他不想见你,你还看不明白吗?不爱的那个,才是第三者,你鸠占鹊巢这么久,也该让位了吧?”
又是这套说辞。姜鸢梨只觉得可笑。
她没有被激怒,反而用平静语气回应:
“唐恬语,你不用在这里跟我演。那条故意引我去瑰丽小区的短信,是你发的吧?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也就你这种段位的人才玩得出来。”
电话那头的笑声戛然而止。
姜鸢梨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你费尽心思,不就是想让我看见,好逼我主动离开吗?可惜,你搞错了一件事。”
她微微停顿,感受到电话那头骤然紧张的呼吸声,才缓缓道:
“沈尘他不会跟我离婚的,至少,不会是为了你。”
半晌。
“你胡说!”唐恬语的声音瞬间拔高,尖利起来,那层娇俏的伪装出现了裂痕,“沈尘他爱我!他说过会对我负责!”
“负责?”姜鸢梨轻嗤一声,“他对你最大的负责,大概就是让你继续当个见不得光的实习生,偶尔用点零花钱和小恩小惠打发你。娶你?你问问他,敢吗?”
她的话语刺破了对方虚张声势的气球:
“他需要的是一个像我这样的毕业于名校的、拿得出手的太太。而不是一个只会撒娇卖痴、在职场和社交圈都带不出去的小实习生。”
“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一道还算可口的点心,主食还没撒手,他怎么舍得扔了盘子?”
“你闭嘴!你懂什么!你这个老女人!”
唐恬语彻底破防了,声音变得气急败坏,带着被戳中痛处的羞愤,“沈尘他早就厌倦你了!他说你死板无趣得像块木头!他跟我在一起才开心!他说了会尽快处理和你的事!”
“他答应我的!他一定会做到!”
“他会跟你离婚的!”
“你别痴心妄想,沈太太这个位置一定会是我的!”
“我势在必得!”
“尽快?”姜鸢梨捕捉到这个模糊的词汇,语气里的嘲讽更浓,“他的尽快是多久?一年?三年?还是等你怀上儿子?唐恬语,别做梦了。你发的那些短信,除了证明你急不可耐、吃相难看之外,什么也改变不了。就算我今天离了婚,明天站在他身边的,也绝不会是你。”
“更何况,你根本没办法让他跟我离婚!”
“你信不信你现在去说让他跟我离婚,他只会让你滚!”
“啊——!!!”
电话那头传来唐恬语失控的尖叫,紧接着是东西被摔碎的声音。“姜鸢梨!你这个***!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我一定会让沈尘跟你离婚!你给我等着!他才不会要你!你这个黄脸婆!”
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姜鸢梨缓缓放下手机,看着民政局门口依旧空荡荡的街道,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苍凉。
和一个小姑娘争风吃醋,互相捅刀,这本不是她该陷入的泥潭。
她没想到她会走到这一步。
她收起手机,拢了拢风衣的领子,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
回家后,姜鸢梨动作利索地收拾行李。
没有很多,所以整理起来很快。
收拾完行李,她拉着箱子走到客厅中央。
胃里传来一阵绞痛,她才意识到自己从昨天到现在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崩溃和决绝也是需要力气的。
她脱下外套,挽起袖子,走进了厨房。
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进口食材和昂贵的补品,多是她之前采购来准备宴客的。
更多的时候,她都是在厨房忙碌的那个角色。
做好的美味佳肴,都是匆匆下嘴,根本无暇品尝。
今天,她要让它们彻底为自己服务。
姜鸢梨决定第一道做惠灵顿牛排。
这是西餐中考验厨师功力的试金石。
她将和牛用厨房纸细细吸干水分,撒上海盐与黑胡椒。
平底锅烧至滚烫,放入黄油与蒜瓣,快速封煎牛排每一面,锁住肉汁,表面烙上漂亮的焦褐色。
炒制蘑菇馅是灵魂。
她将多种野生菌菇与黑松露细细切碎,在锅中耐心煸炒,直至水分蒸发,香气被极致浓缩成深褐色的酱状。
最考验耐心和技巧的是包裹。
她将酥皮轻轻擀开,铺上意式帕尔马火腿,均匀抹上蘑菇酱,放上煎好的牛排,再厚厚铺一层鹅肝酱。
然后,像完成一件精密艺术品,用酥皮小心翼翼地将所有内馅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刷上蛋黄液,用刀背在表面划出优雅的纹路。
放入预热好的烤箱,她对时间和温度的控制精准到秒。
等待的时间里,厨房弥漫着黄油、蘑菇、肉汁与酥皮交织的,诱人的香气。
第二道是开水白菜。
与惠灵顿的华丽张扬形成极致对比的,是这道看似至简,实则至繁的国宴菜。她要用至繁的功夫,成就至简的清澈。
反正她现在有的是时间。
她选用老母鸡、火腿、干贝、猪肘,耐心撇去所有浮沫,以极微的火候,让汤汁长时间保持似沸非沸的“菊花心”状态。
数小时的慢炖,所有的精华悄然融入汤中,最终得到一锅清澈见底、却鲜美醇厚到极致的顶级清汤。
另一边,她选取白菜最嫩的菜心,细心修剪,用细银针在菜梗上反复穿刺,以便入味。
然后用熬好的“开水”反复淋烫,直到菜心熟透软化,如同一朵在清水中缓缓绽放的白玉莲花。
第三道是三套鸭。
这是淮扬菜中工艺的巅峰。
她手法娴熟地进行着行云流水般的艺术:将鸽子脱骨,保持外形完整;填入调好味的香菇、笋丁;再将鸽子套入脱骨的野鸭中;最后,将野鸭套入肥嫩的母鸭腹内。层层相套,环环紧扣,对刀工和手法是极大的考验。
放入砂锅,加入清水与香料,文火慢炖。
时间让不同层次的味道相互渗透、融合,直至骨酥肉烂,汤汁清亮而滋味无穷。
……
当惠灵顿牛排外皮金黄酥脆、内里肉质***地出炉;当开水白菜如一朵净莲般在清汤中绽放;当三套鸭的异香从砂锅中弥漫开来时,姜鸢梨平静地将这三道耗费了巨大心力的菜肴端上餐桌。
没有宾客,没有需要讨好的对象。
她为自己斟了一杯醇厚的红酒,然后坐下,拿起刀叉。
切开惠灵顿牛排,酥皮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粉色的肉汁缓缓渗出。她尝了一口,酥皮的油润、蘑菇的浓香、鹅肝的醇厚、牛排的柔嫩,在口中层层爆发,是极致繁复带来的满足。
舀一勺“开水”白菜,清澈的汤入口,却是难以言喻的浑厚鲜甜,瞬间抚慰了所有味蕾,那是一种洗净铅华后的本真滋味。
最后,品尝三套鸭,轻轻一抿,骨肉分离,三种禽类的鲜美交织叠加,复杂而和谐。
她慢慢地吃着,品着。
这顿饭,是她对自己过往价值被忽视的一次彰显,也是一次彻底的告别。
三道菜的香气,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
她想起刚结婚那两年,沈尘的事业刚起步,处处需要打点。
姜鸢梨一开始的厨艺一点都不好,但是她的学习能力很强。
沈尘很忙,她觉得自己只能尽可能地照顾好他的身体,让他每一顿都吃得非常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于是买了很多食谱,在网上看了很多做菜的视频。
切菜的时候,不知道被刀划了多少次。
才终于练就了这一身厨艺。
也把沈尘的嘴养刁了。
他那个挑剔的上司,偶然间尝过她让沈尘带去公司的点心后赞不绝口。
后来得知上司的母亲胃口不好,她便主动请缨,每周雷打不动地去那位老太太家里,变着花样给她做饭、陪她聊天。
老太太被她照顾得心情愉悦,身体也好了不少。
上司龙心大悦,一个关键的项目,就这么落到了当时资历尚浅的沈尘手里。
正是那个项目,让沈尘在公司一战成名,奠定了后续晋升经理的基础。
那天,沈尘拿到项目合同,兴奋地抱着她转圈,在她脸上狠狠亲了好几口,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感激:
“梨梨,你就是我的福星!我的贤内助!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时他的吻是热的,眼神是真挚的,她的付出是被看见、被珍视的。
她曾经真的以为,他们是一个共同体,她在他身后经营好一切,就能换来彼此扶持、岁月静好。
可后来呢?
后来,他越来越忙,应酬越来越多,身上的香水味越来越杂。
她再去上司家做饭,他会略带不耐地说:“你又不是他家保姆……这么上赶着干什么?”
“我能拿到这些项目,纯粹是靠我自己,你还真的以为做那两顿饭,人家就会高看你吗??”
“别傻了。”
再后来,他不再需要她这些小打小闹的辅助,他有了更高效的应酬手段。
或许也包括了像唐恬语那样,更年轻、更带得出去的门面。
这顿饭,是她与过去那个试图用付出换取爱和认可的姜鸢梨,做的告别。
吃完饭,她将碗筷清洗干净,放回原处。
厨房恢复了一尘不染,仿佛她从未在此施展过手艺。
她拉起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无数希望与失望的家,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