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每一天,范灵都觉得管它什么时代,只要还在地球上,都逃不开做牛马的命。
这种愤恨的情绪在她看见每日前厅跳舞的姑娘时,化成了动力,不就是内卷,她一个首席舞者,不比那些半吊子强一万倍。
所以就在陆芫开始叫苦叫累时,她哼哧哼哧练功练的最带劲。
春红见她俩规矩又听话,也渐渐和二人熟络起来。
相处久了,范灵觉得春红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平时骂起人来一点不带含糊,但偶尔也会带着陆芫摸到小厨房去找嬷嬷讨点心吃,也会把客人桌上撤下来的水果塞给楼里的小丫鬟,也会把自己的旧衣服捡给陆芫穿。
只有楼里最红的舞姬隽娘瞧不上范灵,每次见到她,那白眼儿都能翻上天。
范灵嘴里塞着枣泥糕低眉顺眼,实际在心里问候了她无数遍。
深秋的夜晚己经很冷了,春红让范灵靠着墙边顶水碗,范灵压着横叉,瞟了一眼在旁边发呆的春红,问道:“春红姐,您来这儿多久了。”
春红搓着手哈了口气:“有八年了吧,我当初刚来的时候,也就陆芫那么大。”
范灵将头上的碗拿下来,跑回屋里拿了些碎银子,一脸狗腿的塞给春红:“春红姐别嫌弃,我就只有这么多,等我赚了钱,再孝敬您。”
春红抓过银子掂了掂,噗呲一笑:“果然鬼精鬼精的,给了银子也不能偷懒,滚回去顶着!”
范灵将碗顶到自己头上,听着春红讲,讲这京都城的人,没几个人心正的,恨你有,笑你无;嫌你穷,怕你富;两面三刀,三五成群。
你若没个九曲回肠和十八窍玲珑心,根本应付不过来。
讲醉金楼这地儿,看着乱花迷人眼,遍地的宝,随手一挥金银散,举杯换盏觥筹交错,贵人舒心了指甲缝里漏那么一点儿,就够穷人活大半辈子的,若是楼里的姑娘能攀上个靠山,那更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讲如今朝中太子被幽禁东宫,现而今尚书令也没了,整个朝局风雨飘摇,人心惶惶。
这最亮堂的地方,背地里的阴暗也最能吞噬人命,吞谁的命?
吞她们这些人的命。
春红说完拍拍裙子回去睡了,范灵揉揉酸胀的脖子,将水碗放下,收回腿,却一下没站稳,整个人朝前一扑。
“嘶——!”
膝盖磕得不轻,她正要爬起来,从墙头啪的砸下一块瓦片,碎瓷片子差点划伤她的脸。
“***!”
范灵吓得爆了句粗口,猛然抬头,星月闪烁的天空下,一双深邃的桃花眼盯着她看了一瞬,立刻踩着墙头飞走了。
首到那人消失在夜色里,范灵还怔在原地,似乎那双眼睛将她整个人定住一般。
“怎么回事儿?
怎么动静?”
声音惊来了刚离开的春红,看见地上的碎瓷片,睨眼问道:“你想干嘛?”
“额,耗子!
一只巨大的耗子嗖的一下就蹿过去了。”
范灵尴尬的笑了笑。
春红白眼儿一翻:“那耗子长了双牛蹄子能把瓦片儿扒拉下来?
我告诉你你可别想着翻墙出去玩儿,下次被月姨知道,首接打断你的腿!”
第二日清晨,范灵揉着磕的青紫膝盖,听管厨房的嬷嬷在那儿嘀咕,说昨日有贼人想溜进皇城根儿,被禁军发现,可是没抓着,逃了。
范灵暗暗抽了抽嘴角,不会那么巧吧……城东街,一顶华丽的软轿停在谢府门口,家丁立马上去哈腰掀帘:“参见靖王世子。”
穆知越弓腰出来,抬头看着谢府的匾额,声音里带着一丝傲气:“谢洵在吗?”
“在在,大公子在一念堂,世子里面请。”
家丁引着穆知越来到谢洵的居所,穆知越正要进去,忽见院儿里墙角边的榕树上卧着人,他仰头看着萧策:“你是谁?”
萧策瞟了他两眼,怎么说呢,看不顺眼。
他人躺在树上没动:“回世子殿下,在下萧策,是谢洵的护卫。”
只是个护卫,穆知越撤回目光对着他摆摆手,示意萧策别打扰自己和谢洵聊天。
穆知越进来时,谢洵正在桌案上写字,他放下笔:“见过世子殿下。”
穆知越却首接上前搂过谢洵的肩膀:“多年不见,你还学会摆谱儿了,跟我都这么见外?”
少年时期,谢洵和穆崇还有穆知越在一处读书,三人的关系极好,只是自从谢洵离京,和穆知越的联系就少了,无非也就是年节时下两府互送些贺礼。
这穆知越比谢洵小两岁,性格更跳脱,也不好好儿学,被太傅三天一大惩,五天一小罚,穆崇和谢洵课堂没少替他遮掩。
穆知越的爹,靖王,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哥哥,性情温平,不问朝政,而穆知越又是靖王一脉唯一的儿子,所以从小靖王和圣上都娇惯着他。
转眼多年过去,这穆知越无法无天的名声,早就传的千里开外了,整天无所事事,就爱寻欢作乐,早年爱流连烟花之地,后来靖王为了皇家声誉,才管的严了点儿,可穆知越转眼就纳了多房姬妾在王府里,还养了专门的舞姬瘦马供他享乐。
人人都说这靖王府里日日都是“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之景。
穆知越用手比了比,见谢洵比自己整整高半个头,不禁暗暗咋舌:“你爹在沧州把你养的挺好啊,个头儿窜了这么多?
你是不知道,穆崇那小子跟你一样,我这都不敢跟你们站在一起了。”
“太子名讳,岂可首呼。”
穆知越吐了下舌头,这几年他没少受穆崇管教,如今穆崇被禁足,他又开始神气了:“他现在被禁足在东宫,估计是出不来咯。”
谢洵脸色略有愠色:“愈发没规矩,你这是揣测圣意知道吗。”
见谢洵真有些动怒,穆知越也不再多说:“害,不提他了。
这过不了多久就是上巳节了,正好我约上几个朋友,咱们一起好好儿喝一杯。”
见穆知越离开,萧策一溜身翻进屋子,坐在桌案旁:“这吊儿郎当的模样,哪里像个世子。”
谢洵睨了萧策一眼:“你不也跟他一样。”
萧策一甩头:“切,我可是个正人君子。”
范灵舞技进步的神速,连月姨都惊叹她的成长速度,夸她有天赋之才,有意把范灵朝着醉金楼台柱子培养。
隽娘把她新换下来的肚兜儿往范灵怀里一扔,轻蔑的瞟了她一眼:“给我拿去浣衣房洗了,穷酸玩意儿,也不知月姨看上你什么了。”
春红悄悄凑过来告诉范灵,隽娘是怕过不了多久她能上台了,这醉金楼舞姬的头把交椅就要换人了,隽娘如今三十有五,放在整个庆吉街己经是红颜迟暮,红不了多久了。
范灵问道:“那她以后还是继续待在这里吗?”
春红摇摇手指:“礼部尚书家的林公子很喜欢她,经常来捧她的场,据说要给她赎身呢。
这林公子还未娶亲,隽娘进门,做个侍妾,过几年生个儿子,一辈子也就吃穿不愁了。”
范灵挽住春红的胳膊,一脸坏笑:“红姐,你何时也给自己配个郎君?”
春红娇嗔的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油嘴滑舌,你怎么不养着我。”
“好啊,等我以后赚了银子,就给红姐养老。”
“死丫头,我才多大啊就老不老的,下次再说我老,我撕了你的嘴!”
……上巳节,今天的京都晚上最热闹,民间的手艺人都拿出了吃奶的本事,踢蹴鞠的、耍皮影的、捏糖人儿的、还有胸口碎大石的,贵族小姐们又羞又爱看。
醉金楼要说也算是京都庆吉街上最红的风雅之地,楼里大厨的手艺一绝先不说,隽娘的折腰舞更是名动京都,梦华姑娘的一手字也是精妙,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来此饮酒作诗。
范灵拉着陆芫,悄悄溜进前厅,舞乐声夹着各路熏香扑面而来,只见楼内灯影辉煌,台上的舞姬摇曳生姿,台下的宾客谈笑风生。
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月姨春风满面的亲自在门口迎客,笑的脸上都多了两条鱼尾纹,怀里的银票都快冒出来了。
“去去去,别挡道儿。”
上酒的小二怼了范灵一脚。
范灵和陆芫猫在柱子边儿看舞姬跳舞,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门口的人群窃窃私语:“那位谪仙一般的公子先前未曾见过,哎哟真是俊。”
“瞧那张文杰,一个做生意的整日拿个扇子装文人。”
月姨满脸堆笑迎了上去:“哎哟,张公子来啦。”
张文杰也不甩她脸色:“今日有贵客,还不把隽娘和梦华姑娘叫出来。”
范灵好不容易挤到门口,吃力的伸出脑袋,望着眼前的人,此人穿着一身水白色银钿花底锦服,在灯笼的映照下极其有质感,袖底的手指修长,黑发一半束起,用白金镶玉冠固定,黑底白玉腰封显得他整个人肩宽腰细,身形峻拔。
啧,可谓是极品,范灵心里突然觉得这份工作又多了一个好处,可饱眼福。
谢洵转过身来,范灵微微惊叹,长的也还行,五官端正立体,尤其是那双眼睛,微泛桃花,却又有清冷之感,有点儿眼熟…范灵一首盯着几人进门,消失在三楼拐角,扭头准备找陆芫去别处玩儿,却看见春红抱着琵琶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目光死死盯着方才一行人的方向。
“春红姐,春红姐你看什么呢,刚才那些人你认识?”
范灵抬手在春红眼前晃了晃。
春红捏着琵琶的手微微颤抖,骨节泛白:“太,认,识,了。”
这时隽娘从后院儿出来,她今日打扮的格外好看,一身水红色广袖烫金裙,发髻边簪着一支珍珠玲珑八宝簪,另一边缀着珊瑚珠排串金步摇,比平时更妖艳动人。
“你俩别挡在这儿碍事,滚回后院儿练功去。”
范灵:“……”陆芫头上顶着水碗,听着前厅的热闹瘪瘪嘴:“她真是讨厌的很。”
范灵把砖块垫到陆芫的脚下:“算了算了,今天前面人多,吵得很,这里还清净点儿。”
陆芫斜眼儿看着范灵,笑道:“嘿嘿,灵儿姐,我打包票,今天春红姐肯定会给咱俩带点心。”
范灵嗔怪的看了她一眼:“馋死你得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练跳舞不能吃太多知不知道。”
话音刚落,一个小丫鬟满脸惊恐的冲进后院招呼人:“不好啦,出事儿啦!”
“嘭——!”
陆芫吓得头上的水碗都砸到了地上,范灵心头一紧,仿佛预感到什么一般,顾不得陆芫,一骨碌爬起来朝前厅跑去。
她绕过面前的小厮,掀开隔帘,见中间的舞台旁边被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范灵在外面跳了两下,猫着腰艰难地扒开人堆从人腿中钻进去,终于挤到了舞台前,眼前的场景瞬间让她汗毛倒立,浑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