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铁轨与柏油路交叉的街口,似有游魂正在徘徊游走。那一处紧贴道口的漆黑院落里,隐约有一双眼睛穿过夜色凝望而来,悲戚而惊恐……
清晨的阳光,一寸寸扫过安睡的七里河,道口的当当声,唤醒了小城,也唤醒了睡梦中的村民。一辆经停的列车,将匆匆而来的人群截挡在一侧,他们中可还有人记得,身旁的那个院子里曾喷溅而出的血液和瞬间失去双亲的孩子?
七里河是小城东郊的傍城村,它几乎与小城融为一体,不能被称为村庄了。它的南侧有成排整齐的二层小楼。十几年前,几个能人应了拆迁的风,放了胆违规修建了它们。晨起日落,年复一年,它们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像望夫的女子,守候着好运的降临。四野的玉米地,在夏雨冬风里青翠又衰糜,茂盛又低萎,一年又一年,幸福的传言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却始终没有青睐它们的期许。
小城,像***枯的唇含在嘴里,她的四围有很多兴建不久的低楼与新居。它们伫立在那里日晒雨淋,琉璃早已失色,砖瓦一片暗灰。它们可比不了城中村的热闹拥挤,甚至都没有人的行迹。在夜里,如果有一盏灯亮起,人们甚至会惊奇。
魏秀就住在七里河。她是一位基督徒,中年丧夫,有重度抑郁的长子和嗜赌成性的幺儿,还有一个因传销被拘押过的长女。她唯一的欣慰,是有个尚可称为孝顺的***。她的生活饱含伤感,酸苦无依。她是魏勇的二姐,年老体衰孤苦却不羁。她开朗骨立,年轻时更是有主见,在魏家一枝独秀。凶案,就发生在离她家不远的新宅里。
青涩猜想着,魏秀向魏勇讲起凶案时,她独有的思虑必定早已弥散腾起。劝导?力主?……青涩并不能确定当时的情景,这个二大姑儿嘴快泼辣牙上有毒,对她没多少善意。实际上,魏勇一家对青涩都不看好的,她并不是老三合适的媳妇儿,不会干活儿,又倔强孤僻,关键是脑子有病。
"即便二姐真能好言相劝,魏勇也不会善待我的。"青涩在心里哀叹着,她知道在丈夫心里,娶了她是一次极其失败的投资,即使他连彩礼都几乎是没给的。他的厌恶甚至是憎恨,随时随地喷涌而出,不是辱骂便是毒打。
很多血腥惨案常在魏勇嘴里打转,虽然花样百出,但有一点几乎从来没有变过——故事里的女人必然是过错方,都该惨死。他侃侃而谈已不是第一次了,可每次听到丈夫恨恨地讲着,青涩都惊悚悲凉。
“为儿子过好,欠了一***高利贷盖房,等拆迁,等拆迁!”魏勇似顿非顿地继续说:“债主逼,老婆闹!可好!一刀捅死俩!他也毙了。光剩一个孩子,守着个房壳子,卖也卖不出去,怎么活……”
他若有所指地瞥着青涩,青涩习惯性地木然不语,心里恐慌不安。她怕丈夫又三句不到就用铁硬的拳头砸她的头。
可魏勇却静默了——她甚至有点惊奇,他竟没有大骂那个传言里出轨的妻子,要知道他对女人的情爱有深深的执念。他是悔悟了吗?可分明,他还是从前的凶狠样子。
青涩想着魏勇对男女欢爱的地摊烂片儿的着迷,想着他霸着电视日日不休地看刀刀见血的江湖寻仇……她忧惧而无奈。她早已从最初的羞怯和不知所措,变成了而今的迁就退让,但那残忍的血色冰冷铁硬,早已沉沉地压在青涩的心里。
沿着凶宅道口的铁轨向南延伸,就到了三家村。前不久,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杀了岳父一家。也是因为拆迁,也是因为出轨,也是在铁道与柏油路叉口的不远处——他那年轻的妻子带着孩子和拆迁款,离家而去要求离婚。他四处寻找妻子却无果而终,最后将刀捅向了两位老人……
沿着三家村道口铁轨向北延伸,又到七里河。不多年前,在道口西边的闹市里,一个外乡人乔装成长发女子,将刀捅向他那出逃嫁人的女人的心脏……
沿着铁轨再次向南延伸,再到三家村。就在道口往东不足二里的路边,在青涩的二层新宅里,时时回荡着魏勇尖利的声音——“我一刀捅死你!”…………
反反复复地,像魏勇反反复复的暴怒打骂一样,这些凶案在青涩的心里反反复复地狂叫着嘶吼着,提醒着她陷入了怎样不堪的婚姻里。
如果把发生凶案的地点与青涩的新宅相连,你会看到两柄交叉的尖刀,锋利无比,寒光闪闪。它狡杀着青涩的心,她疼到心口滴血。
"人竟然会是这样的!人都怎么了?"青涩在一次次伤害里惊醒,却又一次次绝望着。
多年前的爆炸,常常象炸雷一样,在青涩的脑子里突然出现。
厦阁村的婚宴被炸烂,整村的人死了一半。邻近村子的土窑房院全都震荡不安。七日后发丧,孤儿寡母的嚎哭声凄厉惨绝。灵帆遍地,香火熏溢。血肉模糊的亲人,衣冠入材的棺木,停在家家户户里,久久不能入土为安,因为村儿里能抬棺的男人几乎都躺在了棺椁里……
警车带走了埋在武洋家茅厕里的两具尸体,那是武洋买来的媳妇和五岁的儿子。一封遗书放在显眼的位置,里面讲述了他的一生和他想做鬼雄的豪情,他的计划便是屠了整村欺负他的人,起因竟是村里人当他窝囊,很多男人要和他的妻子偷情……
"人怎么会是这样的?人都怎么了?"青涩的悲凉和郁闷,让她不停地问,不停地想。
男人是一个家庭的伞,可当他变成一把刀,不幸便血腥上演了。
"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一个家庭的不幸,根本原由在哪儿呢?很多人归因于爱的迷失,也有人归因于家里人的品行与认知。青涩的婚姻是扭曲的,它几乎有之所以不幸的所有成因。但作为家庭中强有力的一方,魏勇的冷热暴力,是极大的破坏力——他自视甚高,不体贴脆弱无助的妻儿,总对他们辱骂毒打一意孤行……他给家人无尽伤害的同时,也亲手肢解着家庭。青涩母子是他暴虐的奴隶。
青涩总在想:"男人是什么?!"她想到脑仁儿疼,也想不出完整的样子。
在青涩曾经的人生里,只有赞誉的语句与美好想法会用来解答它。可而今,魏勇为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准确地说是他用残酷砸开了青涩那扇不曾开过的门,青涩看到了生活另外一个样子。她震惊而痛苦,却感觉全然无力,她的生活只剩下了忍受和无语。“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鲁迅的感言似乎并不与此搭界,可似乎又恰恰如他所言。
石马低头垂目,泪光隐隐。他的蹄子在冰冷的地面敲击着,发出孤独沉闷的轻响。整个小城沉默着,似乎有撕不开的压抑沉落。城市里灯火依然,睡着的人啊,可有噩梦惊入他们的梦乡?小城周边那空无人迹的宅院黯然神伤,它们是想圈禁什么吗?它们紧紧地束缚着,束缚着……可它们更像要吞没,吞没***钱财里的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