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踏上房间的最西端,定会踩到一条细小的河流图案。当你蹲下身,顺着河流看去,两个芝麻大小的字才会映入眼帘——“泯然”。
今天要讲的故事,便起始于这座处万人之下的泯然城。
冰玫沐雪荷,十五钱一碗。
兰若看着摊主用玉色的勺子在碗里搅拌了片刻,若有若无的雾气从碗中升腾起来。排在队首的大妈微微躬身,双手捧过碗来,极其小心地舀了一勺,虔敬地吹了口气,才放入口中。
第一口定会在舌尖铺上馥郁芬芳的玫瑰毯,第二口冰雪携着鲜脆清爽的荷花瓣翩然而至。这两种味道合一,既密实,又轻悠,既予人满足,又引人回味。据说,摊主的父亲冒着生命危险,从东边的市集带回五十五道甜品的食谱,可流传至今的唯有这道“冰玫沐雪荷”。
兰若禁不住舔了舔唇,左手紧紧攥住兜里的硬币。虽然她只有五钱,但还是想碰碰运气。
不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前方的人群明显骚动起来。
“晏丰大人到——”
虽是冬天,兰若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摇摇晃晃地随周围人跪在地上,抬眼便看见一丛丛套着蓝色灯笼裤的腿。他们的脚比土生土长的泯然人要大上一倍,脚踝圆润结实,上面的纹身分明是“锵世”二字。
“晏丰大人请您做两碗冰荷。”陌生男子的声音。
“您的前面还有五位,请坐下稍等。”摊主的声音比往日要清晰明亮许多,在兰若心头猛地敲响一声锣鼓,
半晌沉默后,陌生男子道:“不用劳烦,我看您身下的柜子里放着两碗成品,我给晏大人端过去就是。”
“这是为早起排队的客人准备的,您就在后面耐心等着吧!”
“你还讲什么‘先来后到’?”靠近兰若的蓝色灯笼裤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强者为先。来人呐——”
“喆辰,别着急。”最开始的男声,温和中掺杂着诱导的意味,“您应该知道,忤逆武官可是重罪。”
“哼!武官?泯然城哪有什么官?既然晏丰已经被贬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就别再划分什么高低贵贱!”
摊主的话音刚落,只听“噗”的一声,兰若感觉有只极强壮坚硬的鸟从头顶呼啸而过。“啪”的一声,摊主已结结实实地倒在地上。
为首的男子把玻璃柜打开,端着两碗冰荷泰然自若地离去。
周围的空气一片死寂,既没有哭闹声,也没有叫喊声。目送晏丰一行人远去后,有人木然地站起身,连灰也不拍就默默地离开;有人直奔摊主的柜子,想寻些零钱;兰若则悄悄踱至放置原料的罐子旁,舀了一勺漾着玫瑰红的羹放入口中,还没来得及细尝味道,裤脚就被地上的一只手抓住。
她心下一颤,刚要挣脱,却看见手的主人——摊主,嘴里正念叨着什么,细听却是:“强者不为先,弱者必夺权。”
兰若愣了半晌,忽然觉得口中弥漫着一股熟悉又亲切的味道。不过一会儿,那味道却在体内翻江倒海起来。她捂着肚子,强忍恶心,踉踉跄跄地往家奔去。
“你想吃外街的冰荷吗?”清晨五点,兰若在家门口帮母亲擦鞋,邻居家的烟芹突然神秘兮兮地靠近她,“我跟你讲哦,今天上午晏大人的随从会去外街拿冰荷,到时候指定出乱子。”
兰若没应答,只是默默地擦拭手中的靴子。作为土生土长的泯然小孩,兰若当然知道外街的冰荷堪称一绝。只是母亲每天辛辛苦苦地去城门站岗,月底也只能领到二十余钱,兰若觉得冰荷这种“华而不实”的甜品根本与自己无关。
“别担心,等你妈妈上岗的时候,你去外街逛逛。如果摊主与晏大人他们起了争执,你就趁乱拿些冰荷回来。到时候,我单独给你十钱。万一平安无事,你就忘了我现在说的话,该干什么干什么吧!”烟芹不紧不慢地说道。
“真的?”兰若听到有“十钱”的报酬,清晨的困意扫除了大半。
“保真。”烟芹狡黠一笑,“来菜馆的大人亲口告诉我爸爸的。你也知道,那摊主的个性与我们不同,说不准就是异族的后代,随便说句话都能卷入危机之中。”
兰若思忖片刻,便把此事答应下来。待母亲出了门,她就揣着自己攒的五钱上了外街。一路上,果真遇见许多身上纹着“锵世”字样的男子。
“只要你拿到冰荷,就能赚到十钱,其他的事都与你无关。”排队的时候,兰若在心里反复默念烟芹的话。
可一切真的与自己无关吗?
兰若无力地倚着墙角,随即全身颤抖起来,猛地把刚吃的玫瑰、冰块、荷花瓣全都吐在了地上。
“我什么时候才能逃离这个世界?”
兰若最初的记忆可追溯到两、三岁时,母亲背着自己到东西交界处,给富人家的小孩表演取乐。母亲似乎会些朴实的戏法,换取对面小孩施舍的钱币。
某个极其寒冷的冬天,兰若饿得前胸贴后背,母亲的身子也愈加单薄,步伐逐渐慢了下来。待她们走到东西交界处的栅栏门前,对面的小孩已经等候多时了。
“喂,变戏法的!”,其中一个男孩身材壮实,脸膨膨地鼓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兰若看见母亲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又低眉顺眼起来:“各位爷,今天着实冷的很,我们母女俩好多天没吃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双腿使不上劲.....”
“放你娘个屁!”,“膨膨脸”粗鲁地打断她,“我们为了看你的破戏法,连早饭都没吃,照样准点到了。”
此时,一个身材纤细,模样腼腆的男孩附在“膨膨脸”耳边说了句什么,“膨膨脸”顿时边拍手边大笑道:“好!不愧是清地。”
“我家弟弟心善,给我出了主意。” “膨膨脸”笑道,“只要你今天表演我指定的戏法,我就不恼你迟到,还加倍给你三十钱,你看如何?”
兰若感觉母亲的身子像滩化作软泥的墙般跌了下来,跪在地上喃喃地说:“任凭爷吩咐。”
“那好,你把你家孩子‘变’到我怀里就成。”“膨膨脸”笑出了花来,“简单不?”
小兰若听明白了这话,登时不安起来,用两只小手紧紧拽住了母亲肩上的衣服。时间似乎凝固了母亲,半晌才得以出声:“不......不行,我只有这一个孩子......”
“怎么,你想让我举报你们蓄谋逃往东边?”在兰若听来,“膨膨脸”的声音如他的脸一般膨胀了起来,堵住了四周所有向外的出口。
一滴泪在兰若手背上化开,母亲生硬地把攥着自己衣服的小手扒拉了下来,兰若的心里传来了未曾听过的剧烈锣鼓声。
“谁在那里?”一位清瘦爽朗的男子从兰若母女身旁的灌木丛中徐徐走出,只见他一手提着个精巧的篮子,另一只手握着锵世族特有的巡视牌,看起来是位边界便衣。
“哪来的老头?” “膨膨脸”不满地嘟囔道,“姑妈现在选人这么随便了吗?”
男子先恭恭敬敬地向“膨膨脸”一行人行了大礼,又斜睨着兰若母女,漫不经心地说:“爷们别生气,这对母女命如草芥,不足以扰爷们的雅兴,不如将她们交予小人处置。再者,我刚打东中集市来,收了几件好东西,献给爷们消消气。”说着,他就从篮子内拿出了几样形态各异的点心来。
“膨膨脸”舔了舔嘴唇,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手下,手下会意,立即从男子手里接过点心,分给“膨膨脸”及各位兄弟。
“还挺好吃。” “膨膨脸”心满意足地擦擦嘴,“把那个篮子也拿过来。”
男子躬下身子,顺从地把篮子交了过去。
“看在这篮点心的份上,今天就先放过你们。” “膨膨脸”瞥了眼在一旁不敢吱声的兰若母女,又转身看向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贱名,不敢玷污各位爷的耳朵。只是,我刚才碰到了将军的手下,怕是要来边境领爷们回家呢.....”
“姑妈要来?” “膨膨脸”明显慌了神,他猛地推了一把那位名为“清地”的腼腆少年,“你不是说她今天入宫见世王去了吗?”
少年低头不言语,急得“膨膨脸”冲手下们大喊一声:“还不快走!”
男子看“膨膨脸”他们走远了,蹲下身来,轻声问兰若母女:“饿了吗?”
兰若抬起眼,看见男子手里攥着一个心形的小盒子。阳光穿过树叶缝隙,直直地洒落在盒子中央。男子打开盒子,馥郁的花香裹着清凉的冰雪在兰若的鼻尖上跳起了轻快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