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尽在眼前,楚尧才终于明白,那股寒意源自何处,目之所及,护城河中,城门脚下,躺满了中箭士兵的尸体,他们的身躯浸泡在河水之中,***的部分在阳光的直射下,蒸腾出难以言喻的熏天恶臭,而这种味道仅仅是一道牵引,因为在城门背后,是尸横遍野的姜州城。
见此景象,楚尧内心焦灼地步步踏入,她内心其实做了一些准备,在她预想自己为何会被母后送走的时候,她想到的最坏答案,就是姜州城危。
但令她无法想象的是,姜州城会以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让她由身由心地,扑倒在城门边,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干呕,让她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不由自己。
昭南十二年,姜州城被屠城。
此刻的姜州都城,静得仿佛能听到烈日炙烤尸体时,发出的细微滋滋声,地上,墙角,水缸,台阶,土坑,灶台,每个地方,每个角落,每个可以途径的转角,都横七竖八地粘黏着各种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分年龄,不分穿着,与干粘的血肉,涂抹在姜州的每一寸土地上。
楚尧双目圆睁,眼神失去焦点,她双手撑扶着地面,跪在了城门的内侧,她喘着每一口都几乎要窒息的粗气,竭力地压抑自己此刻即将崩塌的内心。
片刻过后,楚尧扶着城门,摇摇晃晃地支起了身子,用刚缓过来的理智,看向了王宫的方向。
“母后……父王……还有,阿舜……”
楚尧定了定神,即使无法立刻平复内心,但她依旧毅然决然地朝王宫方向走去,心中的疑问,牵引着她一步一步,踏在了这片伴她成长的土地之上。
她拼命地将城中景象刻画于脑海,试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理清头绪,她发现,城中百姓的横尸,都只有尸身,没有尸首,即便血肉模糊无法辨认,但她能肯定,这些城中居民,均无一例外地被斩首,这些曾经在她生活中出现过的人们,如今皆已面目全非,那些曾经萦绕在她耳畔的人声鼎沸,如今,竟变得如此萧索阴森,只留下废墟一般的街道,和满心荒芜的楚尧。
突然,街巷拐角传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楚尧听得明白,那是打铁发出的动静,在她的记忆里,她总是喜欢带着小丫,偷溜出宫去,在姜州城内肆意游荡,听寻各种民间轶事,品尝各色街巷美食,所以,主街东边拐角的老李头铁铺,她才会格外熟悉,那铺是老李一家四口的营生,老李有两个儿子,曾几何时,楚尧还真心想撮合小丫和老李大儿子的一段姻缘,也期待阿舜能够长成小儿子那般懂事的模样,可现在的他们,还活着吗?楚尧带着疑问加快了脚步。
“快点!都给我快点!”
才刚奔出两步路,楚尧就被这声呵令,惊到立马蹲下,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莽撞。
姜州被屠,必然经过了两方厮杀,而此时,从万尸谷清醒,到郊外回城,姜州被屠也不过短短两日,如果昭南兵败,那城中极有可能还残存着敌方的兵力,一想到这,楚尧就汗毛直立,她缩紧自己瘦小的身躯,连滚带爬地将自己藏在了一个倒下的柜架内。
“都给我快点!要不是为了老子进爵,早砍了你们了!搞快!”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铁器的碰撞声。
“这位军爷,这几把是刚成的,得劲儿,好使,还望您能笑纳。”卑微说话的,是铁匠铺老李,他把制好的铁器一一摆好,等待军爷的挑选。
军爷上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抽出一把,对着小兵们呵道。
“这些个你们都给我拿好了,好好干,赶紧点,早点干完回家。”能听出来这位军爷是“小子们”的头儿,正在分配新铸好的兵器。
楚尧摸索着墙角的那堆废料,作为遮挡,一路爬行至可以清楚看到铁匠铺的位置。
眼前是位身着盛国军服的军爷,带着几个嫩头兵,一脸青涩,却故意摆出一幅凶煞的模样,他们几个刚刚拿到了趁手的兵器,是一把颇有重量的大刀,有个瘦弱的小兵双手握刀直接连胳膊都没抬起来,被其余人鄙夷地嘲笑着。
“走走走,还剩西头的最后那几家,劲儿给我下准点,别他妈再把刀给砍废了,知道吗?”其余小弟点头如捣蒜地附和着,然后一行人走出了铁匠铺,留下身后的铁匠老李和他的两个儿子长跪不起。
走出铁匠铺才几步路,军爷忽然停住了脚步,琢磨了一会后,甩过头来,望着铁匠铺内长跪地上的老李父子仨,然后朝那位被嘲笑的小兵使了个眼色,小兵心领神会,脸上升起一股子“机会来了”的表情,屁颠屁颠地小跑回铁匠铺,手起刀落,老李的脖子被砍了一半,血肉翻出,鲜血喷溅,老李睁着惊恐的双眼,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留下被滋一脸鲜血的小兵和瞬间哭丧开的老李儿子。
“畜生!我跟你们拼了!!!”老李的大儿子已经成年,从地上猛然地站起身,扑向了那个砍人头颅的小兵,小兵一时慌了神,被他扑倒在地,狠狠挨了几拳。
军爷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大步上前,淬了一口“你这破烂玩意儿”,举起大刀,利落地取下了大儿子的头颅,大儿子身体还在挥拳向下,瞬间已经是身首异处。
一连两人毙命,刚还趴在父亲身旁的小儿子,带着嚎哭爬出了铁匠铺,他才5、6岁的模样。
“大哥!大哥!”大哥显然已经不能回答,小儿子带着哭腔,转身质问军爷一行人,“你们为什么说话不算话,说了不杀我们的,说了……”
小儿子的脸上糊满了泪水和血水,面容扭曲,话还没等说完,军爷头也没抬地一刀挥下,大刀直接陷进了小儿子的头颅里,小儿子应声倒下。
“妈的,这颗头废了!”军爷朝三具尸体淬了一口,随手捡起一块抹布,擦拭起自己身上和刀上的血渍。
小兵奋力将压在身上的大儿子推开,爬起身来拘在军爷身旁,弱弱地说道,
“多谢大哥!多谢大哥!大哥救命之恩!”这时,出了门的几个人,又重新聚拢在了铁匠铺门口,等待着军爷老大发号施令。
“这个小的废了,这俩大的给带上,就……”军爷手一微抬,“就算你小子的吧。”刚躺地上的小兵欣喜若狂,捡到宝似的从腰上撤下一个布袋,将滚到一边的两颗头颅纷纷装袋,并甩到身后,一脸得志的模样。
“最后一哆嗦了,大家都给老子麻利点,盛国大军早已撤出,就剩下我们几个了,要不是徐将军开恩,给我们这帮不长眼的机会,我们屁军功都捞不到,所以啊,大家都提起精神,一鼓作气把西边那摊子给收了,过几日等商国的赶尸人来了,咱几个就没得油水捞了。”军爷收好刀,正经地对小的们言道。
“得嘞大哥,您放心吧,之前是刀不好,这下好刀到手,不出半个时辰,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地,不等太阳下山,咱就能凯旋回家咯。”一个小弟猛拍胸脯,惹得军爷嫌弃地白眼一瞟,另外一个小兵又凑了上来。
“哥,你说咱盛国打了胜仗,为何让商国的赶尸人前来收尸啊?咱盛国不也有赶尸人么?便宜他们干嘛?”小兵说完还颇有一些愤愤。
“我说你小子懂个屁啊,我知道你家是做这个的,没接到这大单生意你膈应,但人徐将军是什么人啊,那叫一个高瞻远瞩,你们知道为何用商国的人,来收盛国的残局么?”军爷说到这,故意吊起来胃口,看大家都一脸茫然地凑了过来,才缓缓言道。
“一来,万一这姜州城内留着活口要报仇啥的,你商国也别想独善其身,拉你下水一起,谁也别想跑,二来,这城被屠成这样,惨绝人寰,你商国人来了怕不怕,你回去说不说,这一传,商国民间不得人心惶惶,自然也就能给商国一个震慑,知道盛国的厉害,不敢轻举妄动。”军爷咽了口唾沫,身体不禁颤栗了一下。
“所以说啊,这徐将军还是够狠够精,盛国捡着他算是捡着宝了。”说完看着围成圈,听得一知半解的小兵们,瞬间来气。
“跟你们这帮孙子有什么好讲的,你们这群榆木脑袋,收好人头就行,赶紧给老子滚起来!”军爷一脚踹在小兵的***上,催促他们赶紧走。
几个年长的小兵嬉皮笑脸,调侃着刚刚砍杀老李一家的小兵蛋子,“哟,狗子行啊,终于开张了,这手可以啊,终于不废了啊,哈哈哈哈哈”,勾肩搭背,在大哥的带领下,揶揄着他们眼里的“小孩”,朝城西走去。
他们温热的光影背后,是楚尧满身心彻骨的冰冷,与止不住的颤栗。
楚尧躲在不远处的竹筐内,将这场骇人的段落闷声看完,她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在这段时间保持正常呼吸的,她麻木到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了万尸谷的那口棺材里,现在只不过是一缕游魂,在旧处徘徊罢了。
楚尧再也无法释怀,泪水从她的双眼,毫无征兆地倾泻而出,瞬间便挂满全脸,她用仅剩的理智,将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逼迫自己不发出一丁点声响,连抽搐的动静,都被自己的身体本能,压制得没有一丝破绽。
就在刚刚,那些生活中的欢声笑语,那些市井中的人生百态,以及她憧憬的过去与未来,都将在她的生命中,彻底被抹去。
敌军胜利的欢笑声,逐渐朝西散去,此刻的姜州又重回一片死寂。
楚尧有意识地排遣一路以来的所有情绪,她给自己留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还是蹲在墙角,那个狭小的废料堆里,享受自己的片刻“死亡”。
因为她要等着最后军队的完全撤离,才能最安全地前往王宫,查找真相。
落日熔金,余晖剩下最后一点眷念,盘绕着姜州城。
时候到了。
楚尧平静的站起身来,双手拭去满脸的泪痕,呼出一口气,似乎是想将刚刚蜷缩而凝聚的愤恨与不甘,一并吐出,她谨慎地沿街边前行,摸索着可以随时躲避的任意一个死角,敏锐地以眼耳,洞察四周,一步一步,缓慢地往王宫方向移动。
果真,姜州城空了,没有活人的空。
到达昭南王宫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楚尧摸着宫城的边缘,溜进了王宫之内。
此刻的王宫,没有一丝光亮,断壁残垣的景象和满目的焦土尘埃,是楚尧用自己的直觉和身体感知到的,那是一股扑面而来的荒凉,即使白日里艳阳高照,但到了夜晚,却是刺骨的冰冷。
楚尧没有时间去感受这股寒冷,她借着盈透的月光,登上王宫的长阶,进入朝堂正厅。
厅内竟空无一人,连尸体都没有留下,倒下的灯台和残缺的几案,散落各处,满地的简牍和茵席,残破不堪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的惨状。
楚尧仔细地搜索了正厅的每一个角落,想必事发之时,大家就已经慌不择路,四处奔逃,多半已经逃离王宫,能留在朝堂正厅中的,想必只能是宁死不屈之人。
可现下无尸,让楚尧心中忐忑,原本她早有预估,父母胞弟有可能皆已遇害,此趟回来的最低预期,就是能为父母收尸,不曾妄想还有生还的可能,但朝堂中并无尸体,莫非,父母宁可苟活不愿就死,带着舜儿,偷偷跑了?
猜测无用,楚尧继续往王宫深处走去,走到她自己的寝殿,推开殿门,那碗下了假死药的茶汤还躺在桌案上,汤水早已干涸,只留下碗底沉淀的少许粉末,以及碗沿淡淡的胭脂红。
虽然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但楚尧仍熟悉地从自己的衣柜处,找到了一款绛红色的布包,上面用金线绣有一个“尧”字,这是她求母后为她做的,因为她总是偷偷溜出宫,从宫外带些好玩的物件回来,对她而言,宫内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阿舜又只会跟在她的***后面傻乐,而父母身为国君又总是一板一眼,和他们说话做事都需要瞻前顾后,稍有不慎,就会被一堆长辈们的道理,来指指点点,只有小丫,虽然年纪稍长楚尧几岁,但一身好功夫,是公主宫中的掌事宫女,所以楚尧从小很是依赖她,并亲切地称呼她为小丫,常带着四处溜跑,也或许正是有小丫一直在身边,父母才放心,许着楚尧四处瞎逛。
楚尧拿起茶碗,顺手扯来一缕丝绸包裹住,装在了绛红布袋里,并将布袋,斜挂在了肩膀上。
也许是刚抽扯丝绸时,力道过大,顺带将柜上摆放的琉璃瓶器打翻,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崩裂声响,吓得楚尧赶紧望去,却在不经意间,瞟到了柜后地面上躺着的身影。
房内透进月光的微亮,让楚尧逐渐看清那个人的模样。
小丫。
这个一直嫌弃她,却一直保护她的人,如今冰冷地躺在了地板上,被几乎数十把利刃,绞到血肉模糊,不成人形,死不瞑目。
楚尧跪在小丫已经干粘的血水里,不知所措,她的双眼在经历了一天的冲击后,仿佛已全部麻木,但眼下的两股温热,还是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滴在了她的双膝处。
片刻过后,楚尧擦干眼泪重新站起身来,她用近乎冷酷的清醒,竭力压抑住内心此起彼伏的软弱,她绕过小丫的尸体,开始在屋内柜屉中,翻找可堪用的所有物品,她换下自己身上,已经被泥土和血渍,沾染得不堪入目的敛衣,翻出一套便利的男装,那曾是她混迹于市井最得意的伪装,取出工具包,里面包含一些针线创伤药,甚至是小刀,她又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妆奁,想要侥幸地找到一些贵重的首饰,但此时,珍宝已被洗劫一空,她收获甚少。
她站在自己生活了十三年的寝殿中央,环顾已一片狼藉的四周,内心五味杂陈,她正了正斜跨在肩的绛红布包,毅然决然地踏出殿门,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
楚尧借着微弱的月光,在曾经熟悉的宫中摸索着,她寄希望于在各种宫人们的尸体中,发现自己期盼的身影,哪怕是没有这些,也至少能够现实一点,找到值钱的玩意儿。
凭借自己曾经的生活痕迹,楚尧很快就摸清楚了宫中现存的状况,敌军还是谨慎且贪婪的,值钱的东西已经被搜刮得所剩无几,那是不能被搬走的大件物品,也几乎被摧毁殆尽,除了小丫,连宫中的尸体也都不见头颅,短短两天,盛国军队的效率,不可谓不恐怖。
只是楚尧心中尚有疑惑,宫中能够走动的地方,她几乎都已仔细搜过一遍,为何依然找不到父王、母后以及阿舜的踪迹,他们究竟是死是活,总该有个明示吧?
楚尧的绛红布包,已经被零七八碎的物件,塞得满满当当,压得她柔弱的肩膀微微前倾,她缓缓地踱步,走出了正厅大殿,脑海中仔细的盘演着宫中曾经发生的一切,以及她的推测。
父王是一位极其要强的君王,戎马一生,在大昭时,被敌军围困命悬一线,他依旧浴血奋战,带领着其他几大残余部族,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这样的父亲,是不会投降苟且的,那他应该会……
站在与敌军交战的最前沿。
那昭南军队与敌军交战的的地点,会是哪呢?
楚尧脑海中的场景,在一遍一遍地往前倒退,整个姜州城死伤无数,但所有人几乎都是在自己家附近遇害,如果战前布阵两军对垒,那城内百姓应该也会得到相应安置,至少不会死得如此措手不及,尸体上,竟连逃命的行装都没有,那只能说明……
敌军是突然杀到。
那最后防线,应该就在宫城。莫非……
楚尧双眼一怔,猛地抬起头来,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但还是不够确定,她狂奔过殿前的广场,直达皇宫城楼,之前她抵达的时候,天已然全黑,或许,她遗漏了什么重要场景或者信息,于是,她走出王宫城楼,站在宫城门外,抬起头。
极夜的寒风掠过一丝带血的腥臊,裹挟着地面扬起的尘土,如钢针一般淅淅沥沥地扎在楚尧身上。
那是父王和母后,头颅被斩,粗制的麻绳从腰腹处,将他们捆绑住,被高高悬挂于城墙,已经干涸的血渍沿着城墙边缘,泄流直下,浸入地里,流进污秽的沟中。
但意想不到的是,此刻的楚尧,宁静得可怕,她没有像铁匠铺前那样,难以自控的失声痛哭,也没有像困在棺材中那样,罔知所措,她仅仅是,站着,默默地站着,仿若一片死灰。
片刻过后,她摘下压在身上的沉重包裹,站直身躯,随后朝城墙壁上,父母残缺的遗体,跪地三叩。
复仇吗?她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盛国呢?那个军爷口中的徐将军呢?盛商二国关系正趋焦灼,一个破落流亡不知明日的小国亡国公主,想要卷携其中与之缠斗,如何自处?以卵击石吗?
真相呢?知道真相又能如何?父母能复活吗?城民能苏醒吗?姜州能重现吗?
她呢,还能回到从前吗?
各种疑问,如倾泄而至的暴雨,骤然地向她头顶袭来,她稳住自己的心绪,对她而言,当前的所有不安,都会成为她活命的阻碍,她能逗留城中的时间不多,她不能赌上自己好不容易残活下来的性命,去沉浸旧梦,肆意感伤,她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事情需要去做。
楚尧登上宫城,将父母的遗体取下,在双手触碰到父母真实尸身的那一刻,她才从熟悉却冰冷的体感接触中,感知父母真的已经不在了。
这个世界,竟只剩我一人了。
刚还在诧异自己的麻木,现在,有了真实的感官,楚尧才发现自己根本禁不住这样的突然离别,她的泪水决然而出,她抽搐着,内心已然一片腥风血雨。
她从城楼找到一面残损的昭南旗帜,盖在了父母的遗体上,她不能仅凭一人之力,唐突地为父母进行收敛,她需要更多计划,需要借助更多力量。
她将父母的遗体藏在城墙隐蔽之处。
“父王、母后,请等等我,我一定会再回来,让你们入土为安。”
说罢,楚尧带着最后一个疑问,离开了王宫。
“阿舜究竟去了哪里?”
她重新回到铁匠铺,那是她曾经最爱光顾的店面,旁边有她爱喝的菜羹摊,对街卖的李子最甜,而她最爱拉着小丫和大李斗嘴,教小李识字,那时的快乐并不经意,谁会料想,如今却终不可得了。
李家几口的尸体,还躺在刚刚的地方,楚尧进到铁匠铺内,四处翻看,她深知老李的手艺,所以想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一把趁手的防身利器,带在身边,至少未来,可能保住她某刻的安全。
楚尧从未习武,因为小丫自带身手,又从小伴她左右,护她周全,所以她没有机会学习一招半式,况且,父母认为她本就生性好动,又天马行空,更不希望她掌握武艺,担心她会变得仗势骄纵,索性让她阅文读史。
看着铺内五花八门的兵器,楚尧满头雾水,别说招式,连杀鸡杀鸭都不曾有过,此时的她,只能凭借记忆里,小丫舞刀弄枪的模样,假把式地拿起各种刀枪棍棒,一边挥动一边掂量,找找感觉。
最终,她选择了一把趁手的短刀,柄部缠得厚,好握,又有一定重量,一刀下去,砍进木头里一寸有余,够锋利,还附带一个刀鞘,方便携带,一切都很完美,符合楚尧所需。
另外,她还从铺内找到一个皮质的挂包,里面布满各种精巧的铁制工具,虽然楚尧不知道是作何用处,但好在感觉门类齐全,带着也无妨,于是再找了根铁杵,将皮包挂在另一个肩头,与绛红布包对称,拿着铁杵当拐杖,出了铁匠铺。
楚尧回到主街,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此时,远处鱼肚白微露,满城的荒影和凄凉,竟然已是昨天。
朝霞一寸一寸地浸润开大地,炙热的光扫过街头巷尾,照在每一位尸体惨白的脸上,更显狰狞,城内明显经历了一场狂妄的厮杀抢掠,只是大多数人死得猝不及防,瞬间就没了鼻息。
楚尧感叹着这场杀戮的残忍和精准,在路过的一家饼摊前,驻足思量了小会,拿起四张硬得跟石头一般的饼,塞进了自己的布包当中,她回到主街,穿过姜州城,返回到了出城的边缘。
她爬上城楼,回首身后的姜州城,和煦的阳光已经铺洒大地,只是城中再也没了鼎沸的人声,只剩下一片萧索与冷清,与温暖的气息,那样格格不入。
城墙上还有最后坚守的昭南兵士,面对突如其来的强敌,他们死战的决心,并未获得上苍的哪怕丝毫怜悯,即便已是身裹国旗站立而亡的悲壮,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样的悲壮,却又显得何等可悲和弱小。
他们,就在抵死守城的顷刻,就像被一掌抹掉的蚊子血般,命如草贱。
此刻,楚尧内心一片荒芜,在家国最为危难之时,她被迫假死逃亡,成为活该被唾弃的鼠辈,而此情此景,更是让她羞愧难当。
小兵们即使面临强敌,被箭直穿心脏,却宁死不屈,正面向敌,而自己却……
……
等等,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呢?是自己不对吗?
楚尧脑中惊闪,生出一个疑问。
这些士兵中箭的位置……都是直插心脏?
伴随着这个疑问,楚尧开始围着城楼上的士兵尸体一一查看,无一例外,所有的士兵,均一箭正中心脏毙命,甚至连箭头入身的程度,都几乎一模一样,更为诡异的是,即使城墙侧面,城墙背面,门洞后方,四面八方,不论以何种姿势倒下的人,中箭的位置都是整齐划一的……
直入心脏。
这敌军的箭头,是长了眼睛吗?何以做到如此精准?
又或者,这箭头会拐弯?能够找到各个方位的人,面向他们的心脏,一击即中。
即使死亡有先后,那也不可能没有一丁点误差,每个人都是伤在了同一个位置?
楚尧凭借目之所及,和记忆中的城中画面,粗略复盘了当时景象。
敌军不宣而战突然攻城,我军防备不及,出动士兵登楼守城,随后城内再紧急调度,以应前线之需,只是还未等我方军人登上城楼应敌,对方就以一种诡谲的方式,放箭击杀还在城楼上,登楼中,以及正在瓮城集结的兵士,从而城门失守,敌军鱼贯而入,才会杀得城中百姓不知所措。
楚尧越想越诡异,越想越离谱,她脑海中翻腾着夫子曾给她讲过的玄门秘术,也拼命回忆,曾在野史中瞥见过的市井奇闻,试图找寻可以解释此番推测的蛛丝马迹。
正在她着力回想时,远方传来熙攘的人声。
看样子,商国的赶尸人,到了。
她一把抹下眼泪,转身朝着出城的方向,看到不远处的人影,正在从星星点点,逐渐成片,她不及思索,拔出两把插入士兵身体的长箭,别到自己的皮包上,迅速跑下城楼,躲进墙角,等待着远方人群的到来。
果真,那群人是商国的赶尸人,他们带着五花八门的工具,推着木板车,按序进了姜州城。
这些人虽名为赶尸,但其实算生意人,以买卖尸体为生,干的是替人收尸,清理乱葬岗或战场的买卖,战乱时期,多的是王公贵族或富家子弟离奇失踪的事,对他们而言,大家族向来不缺人丁,但你若遭遇横死,终究还是影响家族声誉的,所以这些家族也就成了赶尸人的贵客,买具尸体,随便编个由头做场像样的法事,入土为安,也就算把丑事给了了,大户也体面。
当然,还不乏一些传闻中邪门的主顾,说是人的尸体,可以卖给那些神秘的饲主,给珍奇异兽当食材的,楚尧曾经从市井奇闻中听得,当时还一片寒颤,吓得够呛。
所以这一来二去,就有了吃死人饭的这门生意。
而眼下这群人,想必是接了盛国的大单,替他们办事,料理完城内尸身,盛国人即可鸠占鹊巢,正式进驻了。
楚尧等着这群人全部走过,便轻悄悄地出了姜州城。
楚尧按照原本的路线,又重新返回了须弥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