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书攥着油纸伞在巷口张望,竹青色的袍角早被雨水洇成了深碧色。
伞骨上垂下的雨珠串成珠帘,模糊了远处那抹茜色身影。
"绣娘!"他紧走几步,怀里的油纸包险些掉进积水里,"你要的《红豆谱》,我从书院王夫子那儿借来了。
"苏绣娘将绣绷往身后藏了藏,鬓边的木芙蓉却藏不住笑意:"都说程家小郎君过目不忘,怎的连本医书都要借上半月?"话虽这般说,指尖已迫不及待去解那黄麻绳。
油纸剥落处露出靛蓝封皮,程砚书忽然按住书页:"且慢。
这书..."他耳尖泛红,声音低下去,"这书的后半卷,讲的是...是...""是什么?"绣娘歪着头凑近,发间银梳碰在他襟前玉扣上,叮铃一声。
程砚书慌忙后退,却见少女已翻开书页,惊得"呀"地叫出声来。
但见泛黄纸页间夹着支赤玉簪子,雕作并蒂莲花的模样。
花蕊里嵌着粒朱砂似的红豆,在雨雾中艳得惊心。
"王夫子说...说红豆最寄相思。
"程砚书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盯着自己浸湿的云头履,"上元节那日,你在灯市念的那首'玲珑骰子安红豆',我...我都记着。
"绣娘颊上飞红,忙将绣绷转过来。
素白绢面上歪歪扭扭绣着几颗红豆,针脚凌乱处还沾着暗红血珠。
她慌慌张张去遮,却听得少年轻笑:"原来苏家绣娘也会扎手?"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坠下的水珠在青砖上砸出小小的坑。
绣娘忽然扯过程砚书的手,将染血的绣帕拍在他掌心:"赔你的书钱!"说罢抱着《红豆谱》转身就跑,木屐在石板路上踏出一串清响。
程砚书展开绢帕,见右下角绣着枚精巧的红豆,旁书小楷"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忽觉怀中的半部医典重若千钧——方才慌乱间,竟忘了王夫子再三叮嘱的后半卷,记载的尽是妇人产育之事。
第二折 春尽江南岸十年后的杏花开得惨白。
程砚书站在渡口,官服上的鹭鸶补子被江风吹得翻卷。
他怀里揣着半部《红豆谱》,书页间那支赤玉簪已换成鎏金的鸳鸯步摇——三日前殿试放榜,他成了本朝最年轻的翰林院编修,也成了尚书府择定的东床快婿。
"少爷,该启程了。
"老仆将乌纱帽递过来,"苏姑娘...不会来了。
"程砚书望着对岸的桑树林。
十年前那个雨夜,绣娘就是在那片林子里教他认相思子。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说南国的红豆能解百毒,却解不了人心里的执念。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
老仆慌忙去扶,被他摆手挥开。
官袍袖袋里滑出半幅残破的绣帕,帕角的红豆早已褪成褐色,唯有那行"入骨相思知不知"依旧清晰。
暮春的风裹着柳絮扑在脸上,程砚书记起离京前夜,母亲将毒酒摔在他面前的模样。
尚书府的千金怎能与绣娘共事一夫?朱笔批红的婚书与鹤顶红,他终究选了后者。
江面忽然传来清越的***。
程砚书浑身一震,只见烟波深处飘来艘小舟,船头立着个素衣女子。
春寒料峭,她仍穿着去岁的薄夹袄,臂弯里挎着的竹篮堆满红豆。
"绣娘!"程砚书踉跄着要往水里去,却被侍卫死死按住。
小舟在丈许外停住,绣娘抓起把红豆扬手撒来。
朱红的雨点落在官船上,有几颗蹦进程砚书衣襟,贴在心口发烫。
"翰林大人好走。
"绣娘笑着抹了把脸,水珠却不断从下巴滴落,"这半部《红豆谱》我收了,权当...权当贺大人新婚之喜。
"她将另半部书册抛过来,书页在风中哗啦啦翻动。
程砚书伸手去接,却见那些写满批注的纸页间,密密麻麻全是"程砚书"三字。
有些墨迹被水渍晕开,像是经年累月的泪痕。
舟楫调头时,绣娘忽然唱起幼时的采桑谣。
歌声混在橹声里,一声声拍打着春江。
程砚书攥着残页跪在甲板上,直到对岸的茜色身影化作天边一点朱砂。
官船顺流而下,绣娘从篮底取出个青瓷瓶。
十年前程砚书咳血的帕子她一直收着,如今总算从《红豆谱》里寻到解毒的方子。
红豆在掌心跳跃,她忽然想起那个雨雾朦胧的黄昏,少年将簪子藏在医书里时颤抖的指尖。
江风卷着残花掠过船舷,绣娘将解药撒入波涛。
有些相思入骨,原是无药可医。
第三折 塞北花如血永和十七年的雪下得格外早。
苏绣娘裹紧狐裘,怀里的《红豆谱》已经残缺不全。
十年前程砚书送来的半部医典,后半卷不知被谁撕去,泛黄的切口处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
"姑娘,过了这个山头就是玉门关了。
"老车夫呵着白气,"当真要去寻程大人的坟冢?朝廷都说他十年前就..."绣娘摩挲着书页间的赤玉簪。
并蒂莲花缺了半片花瓣,是她那日摔门而去时碰碎的。
簪子里的红豆却依旧鲜红欲滴,像心头始终未愈的伤口。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
绣娘掀开车帘,见十几个戎装汉子横在当路,弯刀上还滴着血。
为首的那个用生硬的汉话笑道:"中原娘子细皮嫩肉,正好给兄弟们暖暖身子。
"绣娘握紧袖中短刀,这是程砚书当年送她的及笄礼。
刀柄上嵌着的红豆突然刺痛掌心,她想起《红豆谱》里以血饲毒的记载。
电光火石间,她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簪头红豆上。
匪徒们的狞笑凝固在脸上。
赤玉簪泛起妖异的红光,细如牛毛的毒针从花蕊激射而出。
绣娘看着那些壮汉在雪地里翻滚哀嚎,忽然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便有热泪滚落,在狐裘上结成冰珠。
暮色降临时,她终于望见那座孤坟。
石碑上"程砚书"三个字被风雪侵蚀得模糊不清,坟头却生着丛艳丽的红棘,在白雪中开得恣意。
"都说红豆最寄相思..."绣娘将残破的《红豆谱》放在碑前,"你却连半句解释都不肯留给我。
"她拔出赤玉簪抵住心口,忽然瞥见碑后露出片青色衣角。
扒开积雪,竟是半本湿透的《红豆谱》后卷。
绣娘颤抖着翻开,在记载产育之术的页脚,密密麻麻写满小楷:"永和七年四月初三,绣娘指尖伤,取三七、白及捣碎敷之。
""永和九年腊月廿九,绣娘咳疾复发,当以川贝母三钱...""永和十年三月初七,吾饮鸩酒,恐绣娘殉情,故托称娶亲。
今毒入肺腑,唯愿伊人另觅良配..."雪越下越大,绣娘抱着医典伏在坟前。
赤玉簪不知何时刺破了掌心,血珠滴在红棘丛中,竟开出朵朵碗口大的相思子。
恍惚间有人从身后拥住她,月白的衣袖上绣着翠竹,带着淡淡的沉水香。
"傻姑娘。
"那声音温柔如十年前江畔的春风,"我说过红豆能解百毒..."第四折 玉碎情殇塞北的月光冻在冰河上,碎成千万片银鳞。
绣娘跪坐在石碑前,指尖抚过那些浸透血泪的字迹。
医典残页在风中簌簌作响,忽然有温热的手掌覆上她冻僵的手背。
"十年了,你的手还是这么凉。
"绣娘猛地转身,赤玉簪划过月白衣襟。
程砚书颈间立时现出道血痕,他却笑着握住她颤抖的手腕:"当年教你使短刀时便说过,握刃要稳。
"雪粒簌簌落进衣领,绣娘挣开桎梏后退三步。
眼前人眉眼依旧如江南春水,唯有鬓角染了霜色,唇色透着诡异的嫣红。
她忽然想起《红豆谱》末页的朱砂批注:以心头血饲相思子,可续命十载。
"你服了红颜劫?"绣娘扯开他衣襟,果然见心口纹着朵血色曼陀罗。
花瓣延伸处布满紫黑脉络,正是当年她为解毒试种的苗疆蛊花。
程砚书握住她探向脉门的手:"明月山庄用你来要挟时,我便知这局终究逃不过。
"他轻咳着摊开掌心,露出半枚鎏金虎符,"当年我假死离京,实为追查北境瘟疫源头,却意外发现尚书府与西域巫医勾结..."话音未落,破空之声骤起。
三支淬毒弩箭钉入石碑,程砚书旋身将绣娘护在怀中。
赤玉簪突然发出蜂鸣,花蕊中残存的毒针尽数射向松林暗处。
"小心!"绣娘惊呼。
程砚书袖中软剑已绞上来人咽喉,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陡然收势——黑衣刺客腕间系着的五色丝绦,正是苏家绣坊独有的双面绣。
染血的面巾飘落,露出张与绣娘七分相似的脸。
程砚书踉跄着以剑拄地,出的黑血滴在雪地上:"岳母大人...果然是你给绣娘种的同命蛊..."绣娘如坠冰窟。
记忆突然如潮水翻涌,那年母亲临终前喂她喝下的"安神汤",手腕上莫名出现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