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磨坊的诅咒
我攥着供销社新买的塑料凉鞋站在沟边,听着己经荒废七年的水车发出吱呀怪响。
黑黢黢的磨坊窗口飘出股焦糊味,像是炒过头的麦子混着烧猪毛的呛鼻气息。
王会计的烟头在暗处忽明忽灭:"公社都解散了,哪个龟孙还来磨面?
"话音未落,磨坊里传出"咚咚"闷响,像是有人在用石杵捣米。
老支书突然哆嗦起来,他腰间那串集体户钥匙哗啦作响:"当年刘麻子就是..."话没说完,磨坊门轴突然断裂,半扇木门砸进溪水,惊起满沟的萤火虫。
手电筒光柱刺破黑暗的刹那,我裤裆一热。
磨盘上仰躺着具无头尸,穿着的确良白衬衫——是昨天进山收山货的赵知青。
更骇人的是尸身手指缝里夹着把木梳,梳齿间缠着几缕花白头发,看发质像是七十岁往上的老太太。
"要出大事..."老支书从裤兜掏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张发黄的符纸。
王会计突然夺过符纸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流血:"不能提!
当年的事谁提谁死!
"他的金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牙缝里卡着半片暗红色指甲盖。
当夜生产队仓库起火。
我们拎着水桶救火时,听见粮垛里传出碾磨声。
焦糊味里混着炒麦香,跟白天磨坊的气味一模一样。
老文书突然怪叫着扒开冒烟的麻袋,露出底下碾成肉泥的看库员——他脑袋嵌在麦粒堆里,天灵盖上整整齐齐摆着七根梳齿。
第二天全村都在传磨坊闹鬼。
我蹲在沟边刷胶鞋,发现溪水漂着层油花。
顺着油迹摸到磨坊后墙,土坯裂缝里渗出暗红色的黏液,舔一口腥甜得像生吞了鸡血。
墙根处新翻的土里露出半截木梳,梳背上刻着"1966.8.15"。
老支书失踪是在公社喇叭播新闻联播时。
我举着煤油灯挨家挨户找,最后在磨坊水槽里发现他的胶鞋。
鞋窠里塞着把湿漉漉的头发,发梢系着红头绳——正是当年批斗地主婆时,从刘麻子媳妇头上扯下来的那根。
磨盘底下找到的笔记本让我浑身发冷。
老支书歪扭的字迹记载着骇人往事:1966年破西旧,刘麻子带人砸了村西娘娘庙。
那尊明代木雕的娘娘像肚里掉出把桃木梳,梳齿上沾着黑血。
当夜参与砸庙的七个红卫兵,有六个在磨坊离奇死亡,剩下那个刘麻子......最后几页被撕掉了,纸缘沾着油渍。
我鬼使神差地把木梳按在残页上,梳齿竟与齿痕严丝合缝。
窗外突然滚过闷雷,笔记本上的字迹开始渗血,老支书的笔迹在血泊中重组:"第七人不是我!
"暴雨倾盆时,磨坊里亮起昏黄的灯。
我握着改锥撬开后窗,看见王会计跪在磨盘前。
他正用木梳蘸着瓦罐里的黑油梳头,每梳一下就有大把带血的头皮屑飘落。
磨眼突然涌出粘稠的红浆,裹着颗腐烂的人头——是失踪三天的刘麻子!
"该还债了..."王会计转过脸的瞬间,我认出那根本不是人脸。
密密麻麻的梳齿从皮下刺出,眼眶里插着两把断齿木梳。
瓦罐被打翻,黑油在地上汇成个"冤"字,字迹与娘娘庙残碑上的刻文一模一样。
我撞开磨坊门狂奔,身后传来石磨转动的轰鸣。
路过知青点时,赵知青的屋子里亮着灯。
隔着糊报纸的窗户,我看见他无头的尸身正在写信,钢笔插在脖颈断口处,蘸着黑血在信纸上写满"替"字。
老文书突然从玉米地钻出来,手里举着把生锈的铁耙。
"当年他们用桃木梳给娘娘像开膛..."他眼球凸得快要掉出眼眶,"刘麻子把梳子别在裤腰,夜里那梳子自己梳死了六个!
"话音未落,铁耙突然捅穿他的肚子,耙齿上挂着的肠子拼成个"死"字。
我逃到娘娘庙废墟时,月光正照在残碑上。
碑文记载着明成化年间,有个梳头娘娘为保村子旱涝保收,自愿活祭入磨。
那柄桃木梳是她用棺木刻的,梳齿沾着心头血。
1966年8月15日,红卫兵炸像那夜,正是娘娘忌日。
魔坊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
我摸回村口时,整个槐树沟泛着诡异的红光。
王会计的尸体挂在老槐树上,每根树枝都穿着把滴血的木梳。
刘麻子的头颅在磨盘上旋转,碾出的脑浆里混着桃木碎屑。
我在知青点柴垛里躲到鸡叫三遍。
晨雾中,磨坊水车依然在转,沟里漂满带发的头皮。
村口老井围满外乡人,说昨夜听见沟里有人唱梳头戏。
我凑近井口打水,水面突然浮出张女人的脸——她正用桃木梳蘸着井水,梳开打结的长发。
昨夜收拾返城行李时,箱底多了把木梳。
梳齿间缠着花白头发,梳背刻着"1983.8.15"。
窗台上摆着半碗炒麦子,麦粒拼成七个血字:"还差最后一个替身"。
村头大喇叭突然滋滋响,飘出老支书的声音:"明天该谁去磨坊值班?
"我攥着木梳冲进娘娘庙废墟时,露水打湿的裤管重得像灌了铅。
残碑上的青苔不知被谁刮净,露出底下血红的咒文:"以恕还怨,七命偿愿"。
老支书的笔记本从怀里滑落,最后那页被雨水洇湿的纸显出新字迹:"活祭当午,破咒需主"。
魔坊方向突然传来钟声。
那座停摆多年的老挂钟竟当当敲响,每声都震得溪水泛起血泡。
我摸到庙基下的暗格,里头供着半截焦黑的木雕——正是当年被砸的娘娘像残躯。
雕像心口处有个梳齿状的凹槽,与我手中的桃木梳严丝合缝。
"就差你了..."王会计的声音从背后飘来。
他半个身子卡在磨盘里,肠子缠着水车转轴。
我转身要跑,却发现满地麦穗都立了起来,穗尖齐刷刷指向庙台。
残碑突然渗出黑血,汇成道箭头指向子午方位。
正午的日头照在残像上时,桃木梳开始发烫。
我将梳子按进凹槽的瞬间,远处磨坊传来惊天动地的炸响。
浓烟中升起个女人虚影,她手中的木梳正在崩解,每根梳齿都化作青烟消散。
赵知青的无头尸突然出现在供桌前,脖颈断口处涌出大股麦粒,粒粒刻着"赦"字。
老支书的胶鞋不知从哪滚到脚边,鞋窠里的红头绳突然自燃。
火苗窜上残像,焦黑的木雕竟焕发出新生枝条。
磨坊方向的惨叫渐渐平息,溪水恢复了清澈,只是水面漂着七缕白发,每缕都系着片带血的指甲盖。
我连夜收拾行李离开槐树沟。
村口老井边坐着个梳头的阿婆,她手里的木梳缺了三根齿。
晨雾散去时,那里只剩把插着麦穗的桃木梳,梳背新刻着"1983.8.15"。
十年后故地重游,磨坊原址盖了所希望小学。
教室墙基下挖出口陶瓮,里头装着七把锈蚀的剪刀,每把都缠着花白头发。
守校的老汉说常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在月下梳头,梳通了的发丝会变成金黄的麦穗。
去年清明我给老支书上坟,发现碑前供着把新木梳。
梳齿间卡着粒麦种,埋在土里竟长出株并蒂麦穗。
风过时麦浪沙沙作响,仔细听竟像谁在哼唱古老的梳头谣。
村志新添的附录里,1966年那页被撒了层麦麸,盖住了七个模糊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