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有一处破庙,名唤“葫芦庙”,地盘不大,庙貌也不新,墙头有裂,瓦上有草,像是被人遗忘在喧嚣之外的一抹旧影。
庙旁住着一家人,姓甄,名士隐。
他是本地有名的清雅乡绅,家底虽说不富,但在文人中算得一股清流。
他为人淡泊,从不争名逐利,每日不过是读书、修竹、斟酒、赏花,自称“羲皇上人”再世——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膝下无子,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这天正值盛夏,日头当空,一丝风都没有。
甄士隐在书房看书,翻到一半,手倦神疲,伏案打了个盹。
不知睡了多久,忽觉身边景象变了。
西周不再是书斋墙壁,而是青松苍苔、云气缭绕之间,隐约可闻清风古钟、水声潺潺。
他正疑心是不是魂魄出窍,便听到远处脚步声渐近。
一僧一道,从雾中缓缓走来。
他们不似寻常僧道,一个头戴金盔,笑如顽童,一个拂尘轻抖,眼中藏光。
两人边走边谈,声音悠然飘至耳畔。
“这次下凡的风流冤家,你挑好了几个?”
道人问。
“挑了的,全都在名单上。
那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一案,情债最重,己挂了号。”
和尚回答。
“你还把那顽石夹带进去了?”
“自然,”和尚轻笑,“石性虽顽,却通灵性,发愿要历红尘,尝人间百味。
我见他执念深重,便给了机会。”
“那他不知此行艰险?”
“怎会知道?
他只见红尘热闹,却不知‘乐极生悲’,终归不过黄粱一梦。”
甄士隐躲在一旁听得入神,越听越惊。
他本是看透世事之人,如今却有种被打破世界边界的震撼感。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向两位仙师行礼:“在下甄士隐,素来敬慕仙道之人。
适才听二位所言,不胜惊异,不知此话可是仙机泄露?”
和尚笑道:“哎哟,这世上果真还有能听懂我们话的俗人?
你居然不怕?”
甄士隐不慌不忙:“人生百年,如露亦如电,听君一言,如梦初醒。
若蒙点化,还望不吝一言。”
道人指指他道:“你有慧根。”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物。
甄士隐接过,只觉掌心微凉,光滑细腻。
低头一看——竟是一块晶莹如水的宝玉。
玉上刻着“通灵宝玉”西字,下方还有几行小字,似是铭文。
甄士隐正要细看,和尚却一把收了回去,笑道:“这是那块顽石的化身,眼下我们正要去太虚幻境,把它登记入册。”
“幻境?”
甄士隐轻念这词,脑中似乎闪过无数画面,一时神游天外。
“走吧。”
道人转身,“带他见一见太虚幻境,他还没看清,就要入梦终老。”
和尚一挥袖,甄士隐竟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前方有一道石牌坊,写着西个古篆大字:太虚幻境。
两边对联隐隐闪着金光: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请。”
和尚朝甄士隐一笑,语气像请他赴一场戏剧,而非道途。
甄士隐刚跨出一步,忽然——轰隆——一声霹雳劈下,像是天地翻转、梦境破碎。
他惊叫一声,猛地睁开眼。
阳光从窗格里透进来,芭蕉影子投在地上,晃晃悠悠。
一切,竟只是梦。
梦中之事,仿佛近在咫尺,可睁眼之后,又像隔了几世几劫。
他下意识摸了摸掌心——早己空空如也。
他正出神,忽见乳母抱着女儿英莲进来。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一见他便咯咯笑出声,争着要爬到他怀里来。
甄士隐接过英莲,一时百感交集。
眼前这孩子肌肤如玉,小脸如雕,他却怎么也甩不掉梦里那块通灵宝玉的模样——仿佛它与这孩子、与他自己,都有某种说不清的联系。
就在这时,庙外忽然又传来两个疯疯癫癫的声音。
甄士隐抱着孩子来到门口,恰见两个乞丐打扮的人,一个跛足道人,一个癞头和尚,笑笑闹闹地走过来。
甄士隐眼神一凝——不正是梦里那两个人?
只听癞头和尚看了英莲一眼,忽然莫名大哭,又口中喃喃:“命薄之人,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哎,留给我吧,留给我吧。”
甄士隐怔住了。
道人却在一旁摇头笑道:“罢了,罢了,三劫之后,我们北邙山再见。”
两人笑着走远,只留下甄士隐站在门前,抱着女儿,风吹动芭蕉叶,阳光斑驳洒落,耳边似还残留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梦,真的是醒了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个梦,会一首在心里留着,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