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生漆在刀刃上微微颤动,松节油混着陈年的气息漫过八仙桌,惊飞梁间筑巢的归燕。
西十年光阴滤过这扇雕花窗,始终保持着七分暖黄三分青黛的色泽,正如他调配桐油时拿捏的分寸——多一分则燥,少一分则涩。
樟木箱胚静卧在老榆木条凳上,木纹里还沁着立夏的潮气。
李大宝舀起陶瓮里的陈年砖灰,混入隔夜猪血的手突然顿住,腕间蜈蚣状的旧疤泛起暗红。
那是九七年赶制香港回归礼盒时,滚烫的灰浆穿透防护服烙下的印记。
他将灰浆细细碾磨,仿佛揉碎时光的碎屑,首到指尖的血丝把灰料染成淡粉色。
"灰要吃透木头的魂。
"师父的烟袋杆磕在青砖上的声响,穿透西十年光阴。
那年他十六岁,在祠堂学艺,七天七夜搅动灰浆,首到指甲缝里的血渗进青石板。
此刻牛角刮刀以三十度斜切入木,青灰色的灰浆顺着木纹蜿蜒,如同春溪漫过卵石,渐渐抚平了原木的棱角。
砂纸裹着檀木块沙沙作响,李大宝尾指不自觉地在灰面上画圈。
这个习惯让他的脊椎突然抽痛——零三年修缮白云观梁柱时,他仰头打磨了三天三夜,膏药的灼热在夜半烫得钻心。
暮色漫过窗台时,生漆终于褪去浑浊。
李大宝解开缠着红绳的漆刷,猪鬃毛尖还沾着市博物馆修复明代碗柜时的老漆粉。
蘸漆的刹那,八五年百货大楼油漆柜台前攒动的人潮忽然涌来,那些攥着工业券的手掌穿透时空,抚摸着他龟裂的指甲。
他从青瓷罐取出石青、朱砂与藤黄,在蚌壳调色盘上细细研磨。
漆液与矿物交融的瞬间,窗外晚霞突然变得具象——那是师父临终前留给他的调色板,泛黄的宣纸上,朱红、黛蓝、月白被蝇头小楷标着"春樱""暮云""霜雪"。
第一道漆落在箱盖上,刷痕如燕尾裁开水面。
李大宝的呼吸在防毒面具里变得浑浊,却清晰听见九一年暴雨夜抢救外贸订单的喧哗。
那时厂房顶棚漏雨,他们在未干的漆柜上撑起塑料布,雨水混着生漆淌成奇异的溪流。
"朱砂要选辰州产的,石青得用阿富汗的***青。
"师父的声音从泛黄的记忆里浮起。
他眯起眼,将漆碗举到残阳下,看朱砂在琥珀色中泛起金斑——这是女儿百日宴时,他偷偷藏起的胭脂虫染出的红。
"漆要吃得薄而匀。
"师父的戒尺虚影掠过肘弯,恍惚看见女儿周岁时打翻的胭脂盒。
朱砂在鼠须笔尖晕染开来,洇透了老宅榫卯缝里的那抹红,艳得比任何漆色都惊心动魄。
漆碗里的月白色开始沉淀,他凭指尖温度感受矿物的沉降速度。
学艺时师父教他"观色如观心",此刻盯着色板上的"天青",忽然想起那年台风夜,整箱生漆被雨水稀释,他守在作坊熬了三夜,用土法熬制的青漆竟比原定色号更深三分,却意外得了外宾"如见宋瓷"的赞誉。
月光爬上杉木梁时,李大宝摸出珍藏的舟山蛤蜊壳,在最后一道漆面上游走。
壳缘摩擦漆膜的沙沙声里,三十年前广交会的打磨声渐渐重叠。
咳出的血珠坠在漆面,被他蘸着桐油轻拭,化作流星没入夜色。
当蛤蜊壳滑过铜锁时,白发在月光下忽地刺目。
那些熬红的双眼、试错的深夜、呛入肺腑的毒雾,都凝成漆皮下涌动的星河。
最后一粒浮尘被驼毛刷扫落时,老座钟敲响子时十二下。
晨光再次漫过漆面时,樟木箱己蜕变成会呼吸的生命。
李大宝抚过温润的箱角,触到西十年前师父传下的鲁班锁暗榫。
女儿的电话刺破寂静:"爸,王叔说你还在喷漆房..."。
他望着梁间摇晃的八十把旧刷子,那些鬃毛浸透了西十年漆雾,像一簇不肯凋零的松针。
工具箱底层的照片被夜露洇软,二十岁的青年站在漆器厂门口,身后"百年传承"的牌匾正在霉斑中褪色。
最后一滴生漆在瓷碗边沿凝成泪珠状时,李大宝将退休申请折成纸船。
船身掠过樟木箱倒映的流光,载着西十年尘埃沉入岁月深潭。
后来医生指着CT影像惊叹:"老漆匠,您肺叶的年轮状纹理,像极了一件精雕细琢的漆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