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封皮半浸在淤泥里,父亲用苇秆写的"算术初步"西个字正在褪色。
她攥住书脊的瞬间,去年秋天卡在指缝里的苇刺突然刺痛起来。
学堂的钟声正从祠堂方向飘来。
小麦把书揣进衣襟,冰水顺着肋条往下淌。
渡口新泊的货船正在卸货,穿中山装的男人指挥脚夫搬运贴着洋文标记的木箱。
老吴头蹲在船头嘬旱烟,烟锅的火星子落在水面,惊散了一群银鱼。
"这是省城来的先生。
"陈玉竹的声音裹着春寒,月白衣襟被河风掀起一角。
小麦看见新先生胸前的怀表链子闪着冷光,像条苏醒的银蛇。
灶膛里的火光将书页照得透明时,母亲正在院里捶打湿衣裳。
小麦用火钳在灰烬上画方程式,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让她想起陈先生说的抛物线。
"抛物线能算出苇箭射多远。
"先生说话时总爱抚弄青莲子耳坠,仿佛那是串看不见的算盘。
"啪!
"竹篾抽在青石板的脆响惊得油灯一晃。
小麦慌忙用柴灰盖住算式,却见母亲举着撕成两半的《算术初步》。
父亲夹在书页间的芦苇标本飘落在地,干枯的穗子碎成齑粉。
"你爹就是被这些鬼画符害的!
"母亲的眼白泛着河蚌似的青灰色,"当年非要算什么航道曲线,结果..."破布般的呜咽突然卡在喉头。
小麦盯着母亲开裂的脚后跟,那里渗出的血珠正顺着石板缝往《千字文》上爬。
子夜的梆子声混着阿满的咳嗽传来时,小麦正用浆糊黏合残破的书页。
月光从苇席缝隙漏进来,照见扉页上父亲用钢笔记的船速公式。
算式末尾的等号画得特别长,像条永远到不了岸的河。
清明雨把祠堂的朱漆门泡发了,陈玉竹的新课桌就支在关帝像旁。
小麦蘸着雨水在桌面默写公式,听见穿中山装的先生在和族长争辩。
"女学要开就开在龙王庙!
"族长的烟杆敲得供桌咚咚响,香灰簌簌落在小麦抄的《出师表》上。
货郎的铃铛声响彻青石板街那天,小麦用二十个苇编蝈蝈笼换了半刀宣纸。
母亲在油灯下拆旧棉袄,突然说:"杂货铺王掌柜要给傻儿子说亲。
"棉絮纷飞中,小麦把铅笔削得更尖,在算草纸上画出一串斐波那契数列。
立夏前的暴雨来得蹊跷。
小麦蹲在屋檐下接雨水研墨,看见巡防队的新告示正在雨中褪色。
陈先生踩着满地黄浆跑来,发间别着的苇叶簪不住打颤:"县里要办会考..."话音未落,祠堂方向突然传来铜锣闷响——渡口又沉船了。
小麦奔到河滩时,穿中山装的先生正从船舱拖出个铁皮箱。
箱盖弹开的瞬间,油墨香混着河水腥气扑面而来。
泛着潮气的《新式代数》扉页上,小麦第一次见到父亲说过的希腊字母,它们蜷曲的姿态像极了春风中的芦苇嫩芽。
"会用方程式算船重吗?
"新先生镜片后的眼睛亮得骇人。
小麦摇头,手指抚过书页上的浪痕,突然意识到这些弯曲的符号正在自己血管里游走,如同苇根在黑暗的河泥中无声蔓延。
暮色西合时,小麦抱着铁皮箱躲在芦苇丛里。
对岸货船的汽笛惊起一群白鹭,月光下展开的翅膀像无数飘落的算草纸。
她翻开《代数》第三章,父亲遗留的船速公式突然在某个例题里复活,等号后跟着的不再是虚无的省略号,而是清晰确凿的数字。
祠堂传来二更梆子时,小麦终于解开那道计算船体承重的应用题。
苇叶的沙沙声里,她听见八年前父亲在船头哼的小调,看见那些曾被认作鬼画符的数字正化作银亮的鱼群,顺着墨水划出的航道游向月光尽头。
冰碴在芦苇杆上裂出细密的纹路,林小麦哈出的白雾模糊了书页上的字迹。
父亲用苇管笔写的批注正在洇散,那些关于船速与吃水深度的算式,像一群即将溺亡的蚂蚁在纸上游走。
她把冻僵的手指伸进衣襟,触到去年秋天藏在夹层里的半截粉笔——陈先生偷偷塞给她的,说是省城女学生都用这个。
渡口的喧闹声突然高涨,穿中山装的男人正在指挥脚夫搬运木箱。
小麦看见箱角渗出暗红的液体,在青石板上蜿蜒成奇怪的几何图形。
老吴头用船桨戳了戳其中一个木箱,顿时有黑褐色的豆子瀑布般倾泻而出,在冰面上弹跳着滚向河心。
"当心霉豆症!
"货船上戴白手套的人厉声呵斥。
中山装先生快步上前,怀表链子在晨光中划出银弧:"这是改良豆种,要在开春前..."他的皮鞋突然打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小麦下意识伸手要扶,却见那人腰身一拧稳住身形,动作利落得像芦苇丛中惊起的鹭鸟。
祠堂的晨钟撞碎薄冰时,小麦正把湿书摊在祠堂背阴处晾晒。
陈玉竹带来的新式毛边纸吸饱了潮气,父亲的字迹在纤维间晕染成青灰色脉络。
她蘸着冰水在砖墙上临摹,忽然发现船速公式中的希腊字母"ρ",竟与屋檐下冰棱的剖面惊人相似。
"这是密度符号。
"中山装先生的声音惊落了檐角的冰凌。
小麦慌忙用鞋底抹去墙上的算式,却被他腕间泛着的金属冷光定住身形——那不是怀表,而是缠着绷带的伤口渗出的血珠凝成的冰晶。
母亲发现《算术初步》被撕那夜,河面传来诡异的碎裂声。
小麦蜷在灶洞前,看火舌将父亲的字迹舔成灰蝶。
母亲撕书的动作带着鱼死网破的狠绝,可当写有船速公式的那页飘进火堆时,她突然发出母兽般的哀嚎,徒手从烈焰中抢出焦黄的纸片。
"你爹...他出海前夜..."母亲肿胀的手指抚过碳化的算式,泪水在灰烬上砸出小小的陨石坑。
小麦这才注意到公式末尾画着朵莲花,墨色比正文浅淡许多,像是后来添上的——那分明是母亲的笔迹。
清明前的雨带着股铁锈味,把祠堂的朱漆门泡得胀开指宽裂缝。
陈玉竹的新课桌被迫支在关帝像左侧,那里原本是摆放童生们"避火图"的暗龛。
小麦蘸着瓦当滴落的雨水写字,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积水中被香火熏成昏黄色。
中山装先生与族长的争执声从正殿传来,惊动了梁上筑巢的燕子。
"女子属阴,冲撞文曲星!
""蒸汽机还属火呢,不照样推动时代?
""祖宗之法...""河对岸的纱厂己经开始用女工打算盘了!
"瓦片突然哗啦作响,一只陶罐从屋顶滚落。
小麦冲出去时,正撞见三个半大少年蹲在飞檐上,手里攥着刚从女学课桌拆下的榫卯。
中山装先生的眼镜链缠住领口盘扣,月白长衫下摆溅满泥点,却仍死死护着装有教科书的藤箱。
"赔钱货的先生也是赔钱货!
"为首的少年掷出瓦片。
小麦感觉耳际一凉,祠堂石狮的右眼应声碎裂。
陈玉竹的惊呼卡在喉间,中山装先生突然扬手抛出个亮晶晶的物件——怀表链子在空中绽成银网,精准套住少年手腕。
货郎的铜铃混着惊鹊啼鸣传来时,小麦正用苇编修补被毁的课桌。
二十只蝈蝈笼换来的宣纸透着隐隐竹香,让她想起父亲扎的端午龙舟。
货担上新出现的洋铁盒饼干泛着诱人的油光,母亲却攥紧换来的盐包,目光在印着穿旗袍女子的月份牌上匆匆掠过。
"王掌柜的礼金够买半年米面。
"母亲拆棉袄的动作突然顿住,一根发黑的棉絮飘落在小麦的算草纸上。
斐波那契数列在油灯下微微颤动,那些完美的黄金分割比例,此刻却像绞索般勒住她的脖颈。
暴雨来临前,小麦在渡口遇见了中山装先生的铁皮箱。
巡防队的人正用铁钩打捞沉船残骸,泡发的账本在浊浪中翻卷如死鱼肚皮。
新式代数课本的扉页上,小麦发现了与父亲字迹极其相似的批注,只是这次用的不是苇管笔,而是某种尖锐金属刻下的印记。
"民国二十三年春,苇河水文观测站。
"中山装先生抹去镜片上的水雾,食指在某个复杂方程上重重划过,"你父亲当年申请过观测员职位。
"雷声碾过云端时,小麦看清他锁骨处的烫伤——正是希腊字母"ρ"的形状。
祠堂的铜锣在雨幕中闷响,有人喊叫着说沉船舱底卡着具尸骸。
小麦抱着铁皮箱往芦苇荡狂奔,怀中的《新式代数》不断渗出咸腥液体,像极了阿满咳在粗陶碗里的血痰。
她跌坐在父亲当年系船的柳桩旁,发现自己的掌纹与树痂的裂痕完全重合。
二更梆子敲响时,小麦终于解开那道船体承重题。
月光将芦苇的影子投射在算草纸上,形成天然的坐标系。
她突然意识到,八年前父亲在船头画的那些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