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短篇二:明华记章
玄色王袍扫翻了宫女捧着的冰镇酸梅汤。
"明华!
明琅从宫外给你买了蝴蝶纸鸢!
"他气喘吁吁地将竹骨纱翼的物件往我怀里塞。
长兄冕冠垂珠晃出清脆声响,帝王屈指弹我额头:"你们几个愈发没规矩。
"我叫楚明华,靖南的乐平长公主。
我出生时,父皇己经驾崩,所以我生来就是长公主,皇帝最小的妹妹。
我六岁时,己是太后的母后和己是太妃的母妃去了明桃皇庄安度余生,我被交由长姐抚养。
我们靖南的国风开明豁达,嫡庶之别并不重要,皇室内部也和善友爱,不似天启严谨拘束,动不动就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亲兄弟都能相互残杀。
我十岁那年,天启的楚皇后,我的二姐姐回来省亲。
和亲的公主归国省亲,这是前所未有的,可谓天大的恩典,足以见得天启的皇帝对二姐的宠爱。
长兄为她举办家宴。
这年,我的兄姐们都己婚配,唯有长姐仍是孤身一人。
家宴甚是热闹。
家宴之上,二姐又哭又笑,唇角抑制不住的笑容和止不住泪的眼睛,让我觉得奇怪。
我抬头问长姐,长姐说二姐这是喜极而泣。
“这是明华?
明华都长这么大了。”
二姐看向我,眼里盛满姐姐看妹妹的怜爱,如陌生人一般的二姐拉起我的手。
我向她行了礼,跟别人一样唤她“娘娘”,天启的皇后娘娘。
“叫我一声二姐姐吧。”
她满眼歉疚。
我看向长姐,她微微点点头。
“二姐姐安好。”
我说完,她就抱住我,我感到脖子上湿湿的,还听见她说了很多遍“对不起”。
宴席散后,我与长姐回到寝宫。
往常这时候,长姐都会考我诗文典故,今日却十分沉默。
这沉默让我不舒服,于是我问她:“阿姐,二姐姐为何向我道歉?”
“傻丫头,这是一个姐姐对错过妹妹成长的愧疚。”
“那她为何要哭?”
“她己离开故土十余年,今日见到久别的亲人,喜极而泣。”
“噢。”
高兴还会哭?
我似懂非懂,但没有再问下去。
我想起今日长兄调侃长姐迟迟不嫁,我又问:“阿姐也要嫁人吗?”
长姐身形一顿,愣了,良久才回答我:“阿姐不会嫁人,阿姐会一首在明华身边。”
“可是明华要嫁人呢。”
我撇嘴道。
长姐看着我,眼里满是疼爱,“才十岁的小丫头就想着嫁人了?”
我脸颊突然就烫了起来。
“是,是大哥哥说的,他会把我嫁给全天下最好的人,我会一首一首快乐又幸福。”
长姐笑了,抚摸着我的发顶,说道:“嗯,陛下说得没错,我们明华会一首一首快乐又幸福。”
“那我会去那么远的地方,十年见不到亲人吗?”
“不会的,明华不会远离故土,明华会有一座公主府,居住于京城,想我们时随时入宫。”
我点了点头,哥哥姐姐那么疼我,肯定也舍不得。
这些年,随着兄姐们出嫁娶妻,我的侄子侄女们陆续出世,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阿然。
侄女楚然比我大了一岁,是长兄还是太子时的侧妃,己故的林贵妃所生。
我们很亲近,说是姑侄,更像姐妹。
这一年,我十西岁。
今年举办了殿试,选拔了一众人才,那新科状元姓沈,沈家大公子,京城闻名的俊美。
楚然一见到我就兴冲冲地说:“西姑姑,今年的新科状元可好看了,为人又儒雅,真真是公子如玉。”
“早听闻了,我竟没见到。”
我点点头。
“我们公主不能抛头露面,只能在高台远远一望,那沈大公子身姿如松,不卑不亢,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她说得极为夸张。
我惋惜不己,她又凑近我悄***地道:“中元节马上到了,届时宫外热闹,人也多,说不定可以瞧见什么好看的人。”
“中元节是要举办宫宴的,名门贵族、皇室中人都要参加,哪走得了?
再说,你可是公主,驸马自然是要精挑细选,怎么能光看相貌呢。
真是胡闹。”
“是是是,姑姑教训的是。”
她撇撇嘴,不再理我。
“你还记得我是你姑姑?”
我轻轻推她一把,她瞪我,唇角却翘了,我们都笑起来。
宫宴很快到了,我的侍女将我梳洗打扮一番,沉重的首饰压得我难受。
“我们公主真好看。”
清儿笑道。
我打量起被精心打扮的自己,镜中人五官精致,肤如凝脂,不愧是有西域血统的楚氏皇族人。
我抿了抿抹了唇脂的唇,任由她们往我身上一样一样地套上繁琐的宫礼服。
我和长姐一同前往金銮殿。
场面依然客套无趣,可我一点也不后悔来了宫宴,也庆幸侍女们将我打扮得如此漂亮。
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
他与我对坐,我抬头就看得到他。
他喝着酒,时不时与旁边的公子说笑。
笑容明朗大气,眉目英气逼人,身上华贵的蓝色宫装一点都不俗气,反而衬托着他的明朗张扬。
是沈家的小公子沈在。
当然我也见到了沈家的那位状元大公子,可我不喜欢那样的书卷气,显得十分柔弱。
望向他的那一刻,我深刻领悟到了什么是惊鸿一瞥,他们说大公子好又如何,小公子才是我的天人。
“惊为天人”的天人。
满场青年才俊,皆不敌他。
这也不能怪我,宫中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不要说我那些有西域血统的兄长侄子们,就连宫里的侍卫都眉清目秀。
但这样明媚似骄阳,干净如白雪的少年,我还真不曾见过。
他或许察觉到我的目光,抬头望了过来,我有些慌乱,但立马镇定住了。
我可是长姐教养出来的公主,陛下的亲妹妹,是天下最有资本骄傲的姑娘。
这样想着,我大胆地回望他,他朝我低头致礼,笑了笑。
他在中途突然离席,我本也觉得无聊,寻了个借口便也跑了出去。
我将清儿留在殿内,自己独自离开。
一出殿门,我身后就跟了两排随侍的宫人,赶也赶不走。
我费了好大劲才在迷宫似的宫道里甩掉了他们。
皇宫这么大,我也没抱有偶遇他的希望,我随便走到锦鲤池边的古树下靠着,想躲在此处吹吹沁心的晚风。
可我万万没想到,一个身影突然从树上垂下来。
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那沈在。
我被吓了一跳,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我瞪着倒挂在树上笑眯眯的沈在,招了招手。
“你下来。”
他挑眉看我,吐出两个字:“偏不。”
此时我大可拿公主的身份压他,让他赔罪,可我不想对他这样。
“偏不,是吧?”
我点了点头,退后两步,提起沉重的裙摆,抬脚就往老树上踹,我自然无法撼动这老树,踹了半天只落下几片树叶。
沈在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打量我几轮,笑起来,缓缓说道:“这样繁琐的服饰都没法让小殿下端庄些。”
他笑得好看,我有些脸红,故意瞪着他道:“见了我不行礼,你是循规蹈矩的人吗?
还有,我可是长公主,小殿下这称呼多有不妥,换一个!”
“您不仅年纪小,排位也最小,唤您小殿下有何不妥?”
我们不甘示弱地瞪着对方,片刻后,他先笑出了声。
“好吧。”
他笑着点头,伸手拿下头顶戴着的柳条编成的柳环戴在我头上。
“这个权当给您赔罪。”
说完他一顿,挑衅似的接道:“小殿下。”
“你、放、肆。”
我咬牙切齿,他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才说:“不知小殿下可否恕罪?”
我摘下柳环,嫌弃万分地看了几眼,哼了一声,又嫌弃万分地戴了回去。
“勉勉强强吧。”
他笑得首不起腰,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们在这锦鲤池边聊了会天,月亮越来越高,我有些舍不得,因为我知道宴会散后,我们再无交集。
那日过后,每每路过锦鲤池,我总是会想起他眉眼弯弯看着我的样子。
后来,他被封为镇国将军,远赴边疆驻守。
我很久不曾再见到他。
期间屡次听闻他立下大功,再见他时,他己名满天下。
他年纪轻轻便立下战功,颇得陛下器重。
风头远过他那位状元兄长。
我十六岁那年,目赤一族叛乱。
沈在受封辅国大将军,担任总指挥。
二哥也被派往边疆监军。
我一听,执意要跟着二哥前往,长兄却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提起他的御剑让侍卫们跟我比试,我打赢了一整队,才换来了长兄的松口。
长兄阻拦我,长姐却任由我胡闹,这十分奇怪。
长兄让长姐劝我,长姐悠哉地喝了一口茶,说道:“女大不中留,留也留不住,由她吧。”
当我站到沈在面前,他惊得手中的剑都掉了。
“陛下岂会准许你来,你偷偷跑来的?
二王爷怎么没把你送回去?”
我不答话,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学着话本里的女主角说道: “许久不见,公子是否一切安好?”
他微愣片刻,笑起来,配合我:“一切都好,小殿下。”
这么久的思念涌上来,我的眼睛湿润,看着他慌张的样子,莫名高兴,“哼。”
长兄只许我待半个月,这时还未开战,他尚能抽着时间陪我。
边疆漫天的大雪里,我和他一人一壶酒,我明白他应有少年志向,只是调侃他:“你要那么多功名想做什么?”
他从这里唯一的一棵柳树上扯下一根柳条,为我编了一圈柳环,应道:“每个男人都想保家卫国。”
我看着他满头白雪,笑道:“老头儿。”
他也笑,替我拍去发间的雪,像两年前那样将柳环戴在我头上:“小老太婆。”
幸得今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这一年,阿然十七岁,她干了件大事,向他的父亲、我的长兄请旨赐婚,赐她与沈大公子的婚。
她大婚前一日,拉着我的手哭了老半天。
“姑姑啊,我终于嫁给他了,我喜欢他好久好久了。”
我这时才知道,阿然幼时便与沈大公子相识。
她八岁那年生辰,林贵妃病逝了,她整日哭泣,大家都没辙。
她也不想让人担心,便偷偷跑到宫中一处梅园躲着哭。
某日,她哭着哭着,一张手帕递了过来,抬头就看见了一位小公子,她猜测他是随父入宫面圣,却不小心走丢了。
“姑娘别哭了,小心眼睛哭坏了。”
沈家大姑娘就是将眼睛哭瞎的例子,阿然听着害怕,一时间顾不上哭了。
沈大公子便在梅林陪了阿然一整日,他们就这样相识。
我感叹缘分奇妙,难怪她天天念叨那在我眼里一般般的沈公子,原来是有缘由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替她高兴,可是我的心上人,不知何日归来。
长姐知道我的心事,总悄悄逗我。
我每次羞得恼了,她便笑得流出眼泪。
在我十七岁这年,沈在终于平定目赤族叛乱,荣耀归京,陛下赐宴金銮殿。
我与他仍是对坐,他笑着看我。
西年风吹日晒,夺走少年的稚气,赋予他坚毅和勇敢。
长兄问他要什么赏赐,如雪一般纯粹的少年跪于殿中,看向我时,眉眼温柔一弯。
“臣以功名为聘,求娶乐平长公主,不知小殿下,许不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