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设贴着锈迹斑斑的铁皮,数着走廊传来的胶鞋摩擦声。
习题集边角的霉斑蹭过膝盖,锁骨间的檀木佛珠被汗水浸得发胀——那是母亲在广佑寺跪了三天三夜,用三个月低保换来的平安符。
"菩萨会保佑咱家建建。
"母亲擦拭着褪色的观音像,香灰落在吴建设打满补丁的校服袖口。
她盯着佛龛里金漆剥落的菩萨,总觉得那双半阖的眼在怜悯她,就像教导主任看特困生申请表的眼神。
钥匙串的哗啦声刺破凝滞的空气。
教导主任的三接头皮鞋尖出现在相邻柜门下方,吴建设死死咬住手腕。
三小时前在社区诊所打的退烧针正在失效,咳嗽像冰锥扎进胸腔。
如果此刻被发现,助学金申请表上又会多出猩红的叉,就像父亲灵堂白幡被讨债人撕碎的裂口。
“咔嗒”隔壁柜门弹开的瞬间,混合着橘子罐头变质的酸腐味。
那是教导主任标志性的气味,混着他总揣在中山装口袋里的不老林糖气息。
吴建设盯着自己开胶的回力鞋,想起去年冬天,这个男人也是这样打开器材室的门,把获得物理竞赛冠军的男生堵在双杠旁。
"下个月就中考了,还这么用功?
"黏腻的声音贴着铁皮柜传来。
吴建设听见练习册摔在地上的闷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母亲说众生皆苦,可佛堂外的世界分明是修罗场——就像此刻,她柜门缝隙漏进的一线光,正照见隔壁男生惨白的脚踝在瓷砖上徒劳地蹬蹭。
钥匙串突然砸在柜门上:"谁在里面?
"冷汗浸透了背后的蓝白校服。
吴建设摸到书包夹层里的裁纸刀,那是省了半个月早餐钱换来的"护身符"。
刀刃抵住掌心时,檀木佛珠突然断裂,十八颗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铁皮上,像极了那年讨债人掀翻供桌时滚落的苹果。
六岁那年的七月十五,父亲在广佑寺供上最后三炷香。
"菩萨会保佑咱们渡过难关。
"他摸着吴建设的头,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23:17。
讨债人的面包车碾过青石板路时,母亲还在擦拭供桌上的月饼。
吴建设缩在褪色的经幡后,看着父亲被拽倒在功德箱前。
血珠溅上《金刚经》的烫金封面,染红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字样。
那些人临走前踹翻了功德箱,硬币滚进供桌底下,有一枚卡在砖缝里,泛着冷光像菩萨垂泪。
"要忍。
"母亲捡起破碎的香炉,"等业障消了......"十岁的吴建设在月光下撬开那枚硬币。
第二天清晨,她攥着这点零钱走进胡同口的劳保店,换回半包扑热息痛——父亲肝癌晚期溃烂的伤口,比佛经上的偈语更灼人。
此刻储物柜里的霉味越来越重。
吴建设摸到习题集背面干涸的泪痕,想起在医院走廊,她用这本习题集的边角料给父亲写临终账单。
护士说止痛药超量时,她正用圆珠笔在账单背面默写《心经》,"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的墨迹被泪水泡成团团鬼影。
吴同学?
柜门被拉开的瞬间,班主任剥落的豆沙色指甲油刺痛眼球。
那张作废的奥赛通知书在她手中缓缓展开,像一具被雨泡发的尸体。
"省实验的保送名额,需要家长意思意思。
"教导主任的不老林糖味从背后漫过来。
吴建设看见他中山装领口沾着隔壁男生的校徽碎片,银色的"勤"字折成诡异的角度。
母亲说佛渡有缘人,可眼前人分明是罗刹。
"谢谢老师。
"她听见自己声音像生锈的合页,"我会准时参加中考。
"通知书被攥成一团塞进口袋时,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
不是纸张,是佛龛前那个相信香火能换来奇迹的小女孩。
蟑螂从习题集答案页窜过,咬碎最后一个零。
吴建设弯腰捡佛珠,发现最亮的那颗滚到了教导主任脚边。
男人皮鞋碾上去的瞬间,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的眼——浑浊的瞳孔里没有极乐世界,只有电子表跳动的红光:23:29。
走廊尽头的窗户灌进浑河的风,裹挟着夜市烤冷面的香气。
吴建设摸着口袋里皱巴巴的通知书,第一次清晰听见血管里奔涌的声音。
那不是梵唱,是数学公式在重组,是财务报表在萌芽,是未来十年将要焚烧的无数个深夜正在灰烬里发出第一声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