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我在水里，眼泪看不到，“他怎么死了？”
哥哥说，“听太清观的一位道士说，他好像传染瘟疫病死的，死了没多久就烧了。”
人最讲究入土为安，我倍感疑虑，“到底是什么病？
居然烧了？”
哥哥忙碌着旅舍里从各大名寺庙带回的佛具，并不耐烦，“我怎么会知道，长安城每天都有人离世，难道我都要知道他们的下落？”
突然有一刻，我一种强烈的想要变成人的冲动，在长安一探究竟。
我将这副心肠告知妹妹，却被她嘲笑，“若你惦记着那位小道士，那就别做人了。”
“为什么？”
妹妹眨巴那双鱼眼，“若你做了人，只怕要被人间的恩怨纠缠给气死，那小道士要么早断了七情六欲，或者经历过红尘，他日也会将你抛弃。
你何苦找这些难堪？”
我不懂她的断言，只是静待有个机缘，让我找到小道士的下落，哪怕是坟盅，也要年年月月替他扫墓。
长安城正值好时节，各地高官及使节看到杨贵妃的恩宠及杨国忠的得势，都动起心思。
哥哥守着鹿门旅舍，赚了不少好生意。
西域各国陆续送来了美女，在芳林门外落脚，客栈里剩下的十个房间，统统住满，哥哥看得琳琅满目，在院子中对着各屋熄灭的灯叹息说，“还是做皇帝好，这些千里迢迢送来的美人，再过几日，就要送进宫里了。”
院中寂静，这时侧门竟然有人叩门，哥哥前去开门，竟然是一位女道士，面如玉盘，头顶斜绾莲花冠，身披青灰色道袍，她走进院中问哥哥，“你知道我是谁吗？”
看着是耳目清爽的美人，哪里知道是谁，哥哥问，“你是谁？”
她自顾坐在石桌旁说，“我就是香砌河里的蛇头鱼，你这都忘了？”
那双刁钻的眼睛，一下让人认出来，哥哥说，“你怎么成了个女道士？”
她轻轻笑道，“如今我叫忘真。”
“果然应景。
只是不知你为何前来？”
忘真笑道，“你知道为何贵妃娘娘被送出宫，又为何这些西域的美人们都要送进城吗？”
哥哥说，“都是因为你？”
忘真说，“我化作道士，前往大明宫，邀请陛下去月宫一览，他跟着我如梦如幻地走上白玉桥，送至云端，又有天宫乐师所做的《霓裳羽衣曲》，他听得痴迷，再来了各路仙娥前来作伴饮酒，玄宗皇帝当然乐不思蜀，提着酒杯问她们来自何方，仙娥们回答，粟特、波斯、吐蕃、大食都有。
他敞开胸怀跳舞，根本不愿离去。”
哥哥问，“有如此旖旎的梦境，醒来必定流连忘返。”
忘真得意地说，“是呢，现在皇上正苦思冥想，想要将梦中《霓裳羽衣曲》的调子重新写出来。”
哥哥说，“这恐怕是你诓骗的法术。”
忘真说，“若你觉得是我骗的，也是我的本事。”
哥哥问，“那你现在想要做什么？”
忘真轻轻一笑，“当然是在这里西域国送来的美人中，选一个蛊，等她们进宫后，听我命令，为我所用。”
“你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我想要杀了杨玉环。”
“为什么？”
哥哥问她，“难不成杨府的人要吃你，像那条白色鲫鱼一样？”
忘真摇头说，“不是，我受寿王李琩之恩，从城外猎人手里救回一条命。
可是善人都没有好报，杨玉环成了贵妃娘娘之后，他便潦倒痛心，每日如游魂般困在府上。
年复一年，每次合宫夜宴，他都要备受兄弟们的奚落，好像他还能活在长安，效忠于皇帝，都是因为将玉环送到了父亲的卧榻。”
哥哥问，“那你为何不去惩罚李隆基，而想要报复软弱的女子？”
“当年要不是杨玉环体贴地要去伺候玄宗皇帝下棋，能有今天的局面？”
哥哥不再争辩，再问，“可是这次贵妃娘娘离宫，是发生在我们吃了僧侣的佛珠，变成人之后的事，你怎么能够改变过去的时光？”
忘真解释说，“其实那日吃下佛珠，我早就在太清观修行了上百年，大兴善寺的佛珠不过给了我这具人形，不然我只能托梦进玄宗皇帝梦中，好送他去那天宫的幻境。”
哥哥说，“有了这具人身，你更可以日日陪伴在玄宗皇帝身边，进各种谗言。”
忘真笑道，“我要让玄宗皇帝的江山毁在他自己手里，再杀了他。”
哥哥问，“这就是你投身人间的目的。
你就不怕被惩罚，你改变了大唐的国运，恐怕连先登仙的祖师爷们都不放过你？”
她并不在意，“若是他们显灵，就早点来取我的性命。
我潇洒在长安城中往来，依然风平浪静，想来神仙们对玄宗皇帝也诸多怨恨。”
哥哥问，“那你如何给我这旅舍的女人们下蛊？”
忘真轻轻用手一招摇，一株桃花就落在院子中，洋洋洒洒地竟然冒出了无数的花苞。
然后说，“只要有人吃了这花，就能中我的毒。”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旅舍。
或许是听到女道士的话，妹妹日日在缸中仰着头，将落下的桃花都吞进肚子里。
我却不愿伸出舌头，以前吃过落花，都是苦的。
妹妹却不以为然，认定苦中才能熬出事业，“我定要成为美人，不管是好的，还是卑鄙的。”
半月过去，这日夜里，月色无光，只有妹妹通体亮着光，突然全身卷起一股浪，从缸中飞起，溅得桃树如大雨滂沱。
而我却看不到她的鱼身。
我担心大喊，“青芝！
青芝！”
一声软糯的女人声音从树顶传来，“我在这里呢。”
妹妹果真成了一位胡姬，鼻梁高挺，胜天山白雪，梳着乌蛮髻，两弯黛眉斜飞入鬓，她俯身坐在河边，对我说，“看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有些羡慕地看向她，现在兄妹三人，只有我一位还困在这鱼身上，在芳砌河中贪吃哥哥和妹妹送来的鱼食，而他们却在长安城体验着亮丽的生活。
成日无聊，哥哥和妹妹在鹿门旅舍填补各自的满足，而我始终等不来小道士的消息。
这年春日，异域的美人们刚走，就等来了哥哥的消息——玄宗皇帝最欣赏也最讨厌的大唐第一诗人要来了。
正是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