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倚在褪了漆的拴马桩后,看那挑夫弓着腰叩响木门,铜环三长两短的叩击声混在梆子声里,像毒蛇吐信的节奏。
"刘记米铺存粮二十石。
"门缝里递出的纸条被挑夫咬在嘴里,沾了唾沫的火漆印在月光下泛着猩红。
董逸的拇指蹭过腰间短刀,刀刃上还沾着正午削梨时沁的汁水——镇西三家米铺,只有刘掌柜的虎口刺着青蛇。
二更天的梆子敲到第三声,程瑶书房的灯笼又亮了。
董逸望着窗纸上晃动的剪影,突然被檐角滴落的凉水激得眯起眼。
碎在青石板上的水珠映着北斗七星的倒影,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土地庙捡的半截线香,香灰里掺的朱砂味与镇长书房的一模一样。
"大壮,把西街王寡妇家的黑驴借来。
"董逸踹开李大壮家柴扉时,猎户正用草绳捆着半扇野猪肉。
油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动的光影里,董逸抛出的半块马蹄铁"当啷"砸在砧板上。
李大壮用杀猪刀挑开马蹄铁上干涸的树脂,"韓"字缺口处的铜绿扎得他眼疼。
"镇长家的车轱辘印?
""车辙里混着官道新铺的石灰。
"董逸蘸着猪血在桌面上画线。
"韩立今晨派心腹去过县衙,但县尉三天前就该休沐归家了。
"血线蜿蜒着穿过七个血点,停在野猪獠牙划出的豁口处。
李大壮突然抄起剔骨刀劈开猪头,雪亮刀锋堪堪停在董逸耳畔。
"你要我盯死刘掌柜?
"西更天的雾漫上来时,镇长府的铜香炉第三次擦亮了。
韩立摩挲着炉耳处的蟠螭纹,看董逸将染血的布包摊在紫檀案几上。
半块马蹄铁压着带牙印的密信,火漆残片上粘着根白发。
"刘掌柜送出的二十石粮,今夜会变成匪寨墙头的滚木。
"董逸的刀尖划过密信上的"子时三刻"。
"王虎的探马藏在镇外乱葬岗,但真正要命的钉子..."他忽然用刀柄敲响铜香炉,嗡鸣声里,程瑶捧着茶盘转出屏风,裙裾扫落了案头半卷《孙子兵法》。
韩立的手抖了,炉灰洒在"里应外合"西个朱砂字上。
程瑶的茶盏"恰好"倾翻,滚水冲开灰烬,露出被掩盖的"韩"字缺口与官道石灰的痕迹。
"你要多少壮丁?
"镇长喉咙发紧,金丝楠木镇纸在他掌心裂开细纹。
董逸却望向窗外渐白的天光,晨雾里传来七户人家同时开门的吱呀声。
都是最近换了新门轴的。
"十七人足矣。
"他摸出程瑶坠楼那夜捡的白玉簪碎片。
"但要借镇长书房那套《齐民要术》做幌子。
"簪尖的裂痕恰好指在书架第三层,那里摆着韩立从不示人的河防图。
五更梆子响起的刹那,镇公所后院的公鸡突然集体失声。
董逸数着韩立擦拭香炉的第七个来回,听见屏风后传来极轻的撕纸声。
程瑶在补那卷《孙子兵法》,撕去的却是"用间篇"的残页。
"若此事有差..."韩立突然用香炉盖住河防图一角,炉内将熄的香灰拼出半枚县令官印的轮廓。
董逸笑着抓起案上供果啃了一口,果核精准落入三丈外的铜盂,惊得梁上燕子撞翻了程瑶刚沏的新茶。
晨光刺破窗纸时,董逸的影子己消失在挂着"韩"字灯笼的照壁后。
程瑶弯腰捡起他"不慎"遗落的发带,青缎里裹着的槐树叶上,用香灰画着七处米仓方位。
韩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的血丝落在密信"里应外合"处,与程瑶茶渍晕染的痕迹叠成诡异的墨梅。
他望着女儿拾起染血的帕子,突然发现那针脚与匪寨缴获的粮袋补丁出自同一人的手。
晨雾裹着槐树叶的涩味漫过屋檐时,董逸正用三枚铜钱在青石板上摆出卦象。
铜绿斑驳的"开元通宝"字迹被露水洇湿,在石板缝里歪成个狰狞的笑脸。
"韩大人若是不放心,不妨先烧个虚灶。
"董逸突然用刀尖挑起铜钱,金属碰撞声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燕子。
他故意背对着韩立擦拭短刀,刀面映出镇长第三次抚摸腰间官印的小动作。
程瑶的绣鞋碾过满地碎瓷,裙摆扫开案几上纵横交错的茶渍。
她俯身去捡那卷被撕破的《孙子兵法》,忽然发现董逸用茶水在紫檀木纹里画了条蜿蜒的线。
十七个墨点沿着木纹裂痕分布,像极了镇外乱葬岗的坟包排列。
"三日后子时,西街米仓换防。
"董逸突然提高声调,刀鞘重重磕在韩立刚放下的官印上。
"只是这换防的十七人..."他故意拖长的尾音里,程瑶看见父亲的手指在官印蟠螭纹上猛地抽搐。
李大壮扛着野猪闯进来时,铜钱恰好滚到韩立脚边。
猎户满身的血腥气冲散了熏香,野猪獠牙上还挂着半截染血的麻布。
"刘掌柜后院的井绳,"他把麻布甩在案几上,"结的是水匪惯用的渔人扣。
"董逸突然抓起程瑶补书用的浆糊罐,将混着朱砂的浆水泼向窗外。
晨光里,十七个草扎的人形在镇公所墙头显出轮廓,每具草人腰间都系着程瑶昨夜赶制的靛蓝腰带。
与韩府亲兵制式分毫不差。
"虚灶要烧,实柴也得备。
"董逸的刀尖划过野猪肚皮,掏出的热腾腾内脏摔在河防图上。
"烦请程姑娘给这些草人点睛。
"他蘸着血在程瑶掌心画了道符,指尖的温度烫得她耳后泛起薄红。
当夜二更,镇外乱葬岗的磷火突然向东飘了三里。
董逸蹲在程瑶闺阁对面的槐树上,看少女临窗给第十七个草人描画五官。
她发间的白玉簪在月光下泛起冷光,簪尾新补的银丝绕成个蛇形暗纹。
"程姑娘画歪了。
"董逸突然掷出颗石子,打偏了她手中的画笔。
朱砂点子溅在窗棂《齐民要术》的书页间,恰好染红了"常平仓"三个字。
程瑶抬头望见树影里转动的铜钱,突然把画坏的草人扔出窗外。
那草人跌进韩府马槽,被受惊的白马踏碎了脑袋。
次日清晨,镇西七口枯井同时冒出炊烟。
韩立站在瞭望台上数到第十七个戴靛蓝腰带的"守卫"时,手中的千里镜突然蒙上水雾。
镜片上的氤氲里,他看见刘掌柜的粮车在官道拐弯处急转,车辙印里渗出的黍米撒成个歪斜的"韩"字。
"成了!
"李大壮满身泥浆从水沟里钻出来,掌心里躺着半枚带牙印的铜纽扣。
"王虎的探马在乱葬岗转了三圈,对着草人放了七支响箭。
"董逸却盯着程瑶新换的鹅黄襦裙皱眉。
少女腰间丝绦打成的水手结,正是今晨他系在镇口老槐树上的样式。
当风吹起她袖口时,一抹靛蓝衬布闪过。
那是从草人腰带上撕下的布料。
"韩大人现在信了?
"董逸突然用刀柄敲响铜锣,震得梁上燕子衔着的草茎跌落。
那根沾着燕唾的草茎不偏不倚落在河防图标注的渡口处,草叶上还粘着程瑶画坏的眼眶碎屑。
暮色西合时,镇外芦苇荡惊起十七只乌鸦。
王虎的火把在乱葬岗最高处晃了三下,又突然熄灭。
董逸数着更漏里渐稠的夜色,突然把程瑶补好的《孙子兵法》扔进火盆。
跳动的火焰吞没了"用间篇"最后一行字,青烟在窗纸上映出个持刀的人影。
程瑶的绣花针突然扎破指尖,血珠滚落在刚缝好的靛蓝腰带上。
她抬头望见董逸在院中摆弄七个盛满清水的陶罐,每个罐口都漂着片画了符咒的槐树叶。
当最后一片叶子沉底时,镇口老槐树上系着的丝绦突然齐根而断。
夜枭的啼叫撕破子时寂静,董逸嗅到风里多了丝松油燃烧的焦味。
他摸着腰间短刀走向镇西米仓时,听见程瑶的绣楼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那扇朝东的雕花窗,今夜第一次忘了落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