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色襦裙扫着新生的车前草,发间两枚海棠银梳被春风拨得叮咚作响,裙裾用金线绣着振翅的雨燕显得肉嘟嘟的小团子尤其可爱。
阿娘正往竹篾灯笼上描兰草,鸦青襦裙外罩艾绿半臂,袖口磨出毛边的位置绣着缠枝纹补丁,忽然轻唤:"小棠,来帮阿娘调些赭石色。
"疏蘅听到阿娘的呼唤,马上拍拍襦裙站起来应到:“阿娘,小棠马上来,帮阿娘调赭石色了”,笑意盈盈地露出两个小虎牙,屁颠屁颠向阿娘跑去……私塾院墙爬满木香花,竹制门匾题着”停云馆“三字。
学堂角落堆着蒙童们用坏的水注,改造成蝈蝈笼与笔插,厨房梁柱挂着十二节气的食牌,惊蛰牌下还粘着去年未揭的桃符。
窗边垂着阿爹昨日新写的《春赋》,松烟墨香混着厨房飘来的青团甜气。
梳蘅踮脚取石青颜料时,瞥见镜中自己鼻尖沾着朱砂——晨起偷吃寒具留下的罪证,倒像是点了面靥妆。
此时又传来父亲的训话……"阿耶又在学堂扮钟馗呢!
"她弯身踮脚快步走去趴在私塾后窗偷看,阿爹月白长衫卷着书页翻飞,正给蒙童比划踏歌动作。
廊下两个垂髫学子为争纸鸢骨架,把桑皮纸戳出个洞,急得首揪她阿爹的蹀躞带。
"还有你赵家三郎!
"阿爹捏着张皱巴巴的宣纸抖了抖,"让你默《开蒙要训》,怎的写成《烧尾宴食单》?
"满堂蒙童哄笑中,梳蘅瞧见窗缝里探出个圆脑袋——那赵小郎君耳尖红得能滴血,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巨胜奴。
春风忽地掀起竹帘,梳蘅忙缩回脑袋,却见阿爹的蹀躞带穗子扫过窗边砚台。
"卢十二娘,"戒尺转向垂首揪裙带的小娘子,"说说何为散诞向阳眠?
""就是、就是..."小娘子急得揉皱新换的郁金裙,"像西市波斯猫那样摊开肚皮晒太阳!
"窗外的蘅噗嗤笑出声,惊得廊下白鹡鸰扑棱棱飞起。
她慌忙咬住袖口,却见阿爹的竹杖己指向自己晃动的影子。
竹帘忽被掀开,梳蘅猝不及防跌进满室松香里。
蒙童们挤到窗边,赵三郎的巨胜奴碎渣落进梳蘅衣领。
阿爹的戒尺轻轻点在她鼻尖:"顽童当以何为诫?
""当罚...当罚我替赵家阿兄重抄食单!
"梳蘅指尖还沾着晨起偷吃的面茧糖霜,忙将藏着蝴蝶酥的荷包塞给快哭出来的卢家小娘子。
檐角铜铃又响,她趁机把《开蒙要训》里夹带的纸鸢图塞给阿爹,裙角扫落的海棠花正跌在"散诞"二字上。
阿爹扶正她歪斜的银梳,掌心还沾着《茶经》残页的墨迹:"今日不考《急就章》,考我们小棠的纸鸢能飞几丈高。
"说着从书案下抽出只沙燕纸鸢,翅上竟用飞白体写着”好风频借力“。
此时阿耶还假装严肃说:“今天就放堂了!”
蒙童们纷纷深鞠一躬:“先生再见!”
归家路上,柳条拂过梳蘅新换的宝相花绣鞋。
阿娘提着盛满艾糕的鎏金鹦鹉纹提盒来到私塾,发间木簪随步伐轻晃:"方才西市张娘子送来半筐新笋,说是要谢你阿耶教她家二郎写拜帖。
"梳蘅嗅着提盒里逸出的蜜饯香,突然指着河畔喊:"看!
刘阿婆在教小娘子们编柳圈!
"暮色染红瓦当时,梳蘅终于把纸鸢藏在身后蹭进厨房。
灶上煨着蛤蜊羹,阿娘正往春盘里码放春饼,鲜嫩的芦芽与红绫馅饼摆成太极式样。
梳蘅刚摸到龙舌酥,忽被阿爹用《切韵》轻敲额头:"偷食者,当为明日踏青捡柴火。
""那我要用最鲜的柳枝穿鳜鱼!
"梳蘅晃着脚踝银铃跑开,发梢扫过檐下风铎,惊起梁间衔泥的新燕。
纸鸢尾巴扫落的海棠花瓣,正巧跌进阿爹未收的砚台,洇出一朵胭脂色的云……清明祭扫的柏油烟气漫过陆府高墙时,十岁的陆怀琮正在祠堂临《黄庭经》。
生着水墨画般的眉眼,鸦羽般的睫毛半掩琥珀色瞳仁,青玉压襟的苍色圆领袍衬得他像株浸在晨雾里的翠竹。
左手执卷时袖口滑出的月牙烫痕,像枚被揉碎的弦月跌在冷白腕骨间,与他腰间蹀躞带悬着的鎏金算囊格格不入。
青玉压尺镇着洒金宣,腕间却总沾到继母新换的降真香灰——那香案摆得比族谱还靠近主位。
墙外忽传来银铃碎响,像是有人把整套金杏叶璎珞扔进了陶瓮。
他笔尖顿在”永和九年“的”永“字上,墨色倏地洇开半寸。
西角门的老仆咳嗽三声,这是继母派来的嬷嬷巡至后巷的暗号……春阳爬上停云馆的瓦当时,何霁舟正用书箱卡住祠堂侧门。
少年郎褪色的靛蓝缺胯袍沾满木屑,腰间别着自制的曲辕犁模型——那是他帮东市铁匠画水碓图纸换来的麦色皮肤带晒斑,鼻梁有被墨斗线弹出的红痕。
"小棠快些!
"他朝檐角晃了晃榆木弹弓,"再磨蹭就赶不上胡商卸骆驼了!
"梳蘅抱着未糊面的纸鸢骨架钻出窗棂,发间银梳勾住阿娘晒在竹竿上的艾草香囊。
霁舟突然蹲下拍了拍肩膀:"西墙新抹的黄泥,踩这儿。
"他腕间缠着改造的蹴鞠网兜,接住妹妹跌落时甩飞的绣鞋,"让你偷穿阿娘的蹙金履,待会陷在河滩可别哭。
"穿过永阳坊的槐树巷,霁舟摸出两枚磨成半透的云母片:"波斯邸的琉璃窗就这么亮。
"梳蘅透过石青染的薄片望天,忽见流云化作《王羲之戏鹅图》:"阿兄又偷用阿爹的画稿!
"河滩芦苇丛里藏着霁舟的秘密工坊——用《五经正义》垫脚的竹制水车,拿《算经》糊墙的观星筒。
他掏出怀中的双鱼旋机锁:"用这个换赵三郎的巨胜奴配方,够你开春宴了吧?
"纸鸢才升到柳梢头,霁舟突然扯线急转:"陆家货栈的檐马响三遍了!
"他指着对岸青墙内升起的靛蓝风幡,"上月粟特商队运来的碎珠子,准埋在那丛醉鱼草下。
"梳蘅刚要跑去,却被兄长塞进芦苇棚。
霁舟指尖转着刻刀,三两下拆解了陆家后门的鲁班锁:"数到一百再出来,若我被巡夜逮住..."他笑着抛来半块残玉,"记得拿这个去西市找金牙婆赎我。
"少女重重的点头。
“一……一百” 数完一百后就去找兄长了,梳蘅踮脚扒着青砖墙缝,望见柏荫下执卷的少年郎,恍觉水墨里走出的玉人儿。
晨光在他鸦青睫羽间碎成星子,苍色袍角掠过的风都染着松烟墨香,”咚“的一声,杏花枝扑簌簌跌进砚池。
陆怀琮抬头,见墙头趴着个藕荷色的小团子,双螺髻歪斜挂着纸鸢尾巴,杏眼比祠堂供的瑟瑟石还亮。”
小郎君要借东风么?
“何梳蘅晃着手里半截麻线,发间粘着竹篾细丝,”拿《急就章》来换,我能让纸鸢落在你家最高的柏树梢!
“陆怀琮握紧袖中玉诀。
那是今晨继母赏的——若他能默完三十卷《陆氏家训》,或许能换得半日踏青。
此刻青石板上映着梳蘅晃动的绣鞋,鞋尖雨燕仿佛要跃入他未干的墨迹。”
此树高七丈有三。
“他终是开口,声音比香灰还轻。
梳蘅却顺着竹影滑落墙头,石榴裙摆扫开满地香灰,露出他藏在蒲团下的《西域风物志》。”
呀!
你也会画骆驼?
“她指着书页间夹着的描红纸,那是他偷摹大食商队旗语的草稿。
陆怀琮耳尖发烫,忽见梳蘅腕间五色缕系着枚熟悉的玉扣——正是他半月前遗失的及冠礼备选佩饰。
暮鼓恰在此时传来。
梳蘅将纸鸢塞进他怀里,飞燕翅上墨迹未干:”明日隅中,货栈檐铃响三遍便是东风起。
“她翻墙时落下一只缀铃绣鞋,陆怀琮拾起时发现鞋底用朱砂画着星图,正对应今夜角宿方位。
霁舟的榆木弹弓堪堪擦过柏树枝梢,少年郎翻墙"小棠又闯祸了?
"他单膝点地,指尖还沾着刚调试的司南漆,却在望见怀琮袖中玉诀时骤然噤声。
"我叫何梳蘅,家里都唤小棠。
"女童将断线纸鸢塞进少年掌心,发间银梳映着兄长腰间晃动的青铜矩尺,"那个总闯祸的是我阿兄霁舟。
"她转身时蹀躞带扫落香炉灰,怀琮喉间"陆"字还未出口,便被霁舟抛来的金丝杏堵在舌尖。
被兄长一把拉走了。
暮色漫过祠堂飞檐时,怀琮仍攥着那只缀铃绣鞋。
西墙外忽传来霁舟清亮的呼哨,三长两短,惊起信鸽爪间的鎏金铃——就像当年母亲带他看的龟兹幻戏里,飞天琵琶反弹出的第一个音。
鞋底朱砂星图在月光下泛起微光,二十八宿中的危宿位置,赫然点着枚海棠胭脂印。